「有趣有趣。」郎泽卿把卓山的话学了过来。郎泽卿贵为国公,家势显赫,他还没挑,反而这个卖羊杂碎的老头先挑起自己来。
卓山道:「有趣倒是有趣,不过老朽却要说实话。老朽不是什么都会,客官您看,这羊杂碎汤老朽就做得不好。」
郎泽卿点头道:「东市嘈杂喧嚣,某想请老先生换个清净的地方,再谈谈何如?」
卓山沉吟道:「不过……」
郎泽卿饶有兴致地看着这铺面,一副落魄的样子。这老头无家,似乎也没什么钱了,还挑三拣四作甚?
郎泽卿便道:「我听闻大隐隐于市,老先生真乃大隐也。」.
这句话实带暗讽。
卓山摇头道:「老朽倒是想隐于山林,不过客官应知,市集更易活下去,老朽这把年纪没体力啦,在山林怕活得很艰难。」
「这倒是实话。」郎泽卿点头道,「既然老先生实在,应知比市集更轻巧的活法。为何不愿?」
卓山干脆道:「且容老朽先占一卦。」
郎泽卿听罢,这是唱的哪一出,什么意思?他一时间还真没弄明白,便问:「如何占卜?」
卓山笑道:「无论什么东西都可占卜,老朽最喜者,烧龟壳。」
喧嚣的闹市中,卓山便拿炭火烧乌龟占卜。郎泽卿瞧了半天,愣是不解这是何意,便问他。卓山一本正经道:「水何以往低处流?日月为何轮换?天地鸿蒙有一样东西无处不在,如同宿命。大到日月星辰、天玄地黄,小到这龟壳裂纹、人之祸福,冥冥中都有干系。」
郎泽卿捋着大胡子,完全不明白,便道:「玄虚之事,不能明真假。」
卓山道:「正是,也没人能明其伪。」
郎泽卿愕然,无法与他诡辩,但心下直觉这老头不一定靠谱。
不过卓山占卜之后,答应了郎泽卿的邀请。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郎泽卿也亲自来了,既然卓山答应,郎泽卿便照样准备与他谈论一番。
二人同车出了东市,来到了永安渠边的纸醉金迷之所:醉鸿楼。
此地同样是繁华之处,一行人入得楼来,一个老鸨儿便问郎泽卿是否相好的娘子,郎泽卿摆了摆手,说不找小娘,叫老鸨儿安排一艘船,弄一小桌酒菜。
这时郎泽卿又随口问道:「听说你们这里前阵子有个武将闹事,动静很大?」
那老鸨儿一副提防的眼神打量着郎泽卿五大三粗的模样,说道:「可不是,后来被长安城的官兵抓走了。」
郎泽卿又问道:「怎么处置的?」
老鸨儿说道:「老身打听了一番,那武将先被关在京兆府,后来又被禁军的人带走,被罚了一个月军饷。」
老鸨儿沉吟片刻又特意叮嘱道:「不过那武将大腿上被捅了一枪,流了好多血,因他拘捕,捅了也是白捅!」
郎泽卿笑看这老鸨儿,安慰道:「你放心,我不闹事。」
二人来到后院,上了一艘船,那几名布衣侍卫便在院子走廊上闲逛,瞧着四下的光景。
这地方本来并无特别之处,院子里放船如雅间,也不过是附庸风雅。但郎泽卿留意这地方后,发现了它的好处。
无甚别样的欢场,在这后院只有丝竹管弦之音,正是闹中取静。而且这水泊很浅,每艘船独在一处,无论水里还是外面,都不会隔墙有耳,在船舱里说话只要不是太大声,绝对没人能听见。又比密室之中密议,要随意得多。
狭窄又故作风雅的船舱里,二人对坐,郎泽卿斟酒与卓山对饮一杯,笑道:「先生可有雅兴,叫个小娘来作陪?」
卓山一副无奈的神情,说道:「
唯恐心有余而力不足。」
俩人面面相觑,笑得肩膀抖动起来。
卓山不动声色道:「还是年轻力壮者好哩,如当今圣上。」
「哦?」郎泽卿看着他。
卓山说道:「圣上不到三十的年纪,最想要的是何物?」
郎泽卿被一问,被诱入了回忆,想起自己年轻时,沉吟道:「权势、地位、富贵?可圣上皆有之。」
卓山摇摇头:「是证明己之所能。」
郎泽卿听罢,若有所思。
卓山道:「先前你我说到归隐。郎公可知「终南山捷径」一说?老朽以前隐居,身隐而心不隐,实在有沽名钓誉之嫌,与而今隐居于市,实不相同。连老朽这等人,少年时也欲展露自己的才能,何况是胸怀四海的圣上呢?」
郎泽卿听罢,拜道:「先生推心置腹也。」
卓山笑道:「郎公特意邀老朽来这等好去处,再打机锋便无意思。郎公可言为甚所困乎?」
郎泽卿捋着下巴的胡须,沉吟许久,才道:「秦朝治世,天下一统便休养生息,便是圣上有心开疆辟土,展露声威,朝中大臣必不赞同,圣上也有疑虑。」
卓山不断点头,却不说话。于是俩人提起筷子以菜肴下酒,沉默下来,外面传来了别人请的小娘弹唱声音。
「老朽能坐在这里饮酒吃肉,已比许多人过得好了,很多人还吃不饱饭哩。」卓山忽然感叹道。
郎泽卿也感叹了一番。
卓山又问:「天下为何有饥荒?」
郎泽卿道:「天灾人祸,难以幸免。」
卓山摇头道:「非也,天灾人祸只是表象,如水之下流也是表象。有了天灾人祸,旱涝战乱,人数才能减得下来,地多人少,才能太平盛世。饥荒之因,是人太多了。」
郎泽卿道:「咦?圣天子在朝,无不以丁户多寡为国之根本。先生此说有悖于常论。」
不过郎泽卿忽然想到在东市很堵的情形,人多地窄,着实不太舒坦。
卓山道:「人愈多,赋税愈多,国家愈强。但百姓过活,人一多,土地兼并,地便少了。老朽闻尧舜禹之时,猛兽出没,树木茂密,男丁狩猎,妇人采集。倘若今时今日,遍地野兽果实,人口稀少,挟强弓硬弩,还会有饥荒吗?」
郎泽卿没有反驳,一则他觉得自己诡辩完全不是卓山的对手,二则他已隐隐猜到卓山的看法,这种看法与郎泽卿等武夫的主张一致,他为何要反驳?
卓山继续道:「周天子治天下八百年,此后秦朝末年,便是天灾人祸,民饥寒濒死、流寇四起,国内之祸群起,在中原逐鹿,成王败寇,存者生、败者死,人便少了;秦始皇立国时,国中之人存几,秦末战乱之后,十室九空。当此之前,若外有丰腴之地,饥荒之民迁徙求食,民不饿则不反也。」
郎泽卿道:「似乎有理,不过略显牵强。秦末帝便是穷兵黩武失了天下,要开疆辟土,要耗费国库,而今国库空虚。」
卓山道:「没钱养兵,为何不去倭国挖银矿?没粮为何不去交趾运粮?」
郎泽卿愣道:「倭国有银?」
卓山道:「当然有,还有黄金,老朽听说东海来的倭人,买卖都用黄白之物,倭国有金银矿山。交趾、占城,稻米一年五熟,南边瘴地,却不缺粮。」
郎泽卿道:「山高路远。」
卓山道:「郎公之意,欲劝圣上强兵开疆辟土,若嫌海阔路远,兵尚不强也。」
郎泽卿觉得卓山扯得太远了,不过倭国有金银这事儿,着实可以拿出来说。那靖海军才几艘船,可海船建制竟与虎贲军、羽林军等拥有几万精锐的地位一样!若圣上想组建
海上之师,无利可图养来作甚?
最要紧的,那矿山挖出来就当钱使,利处很直接。
郎泽卿打量了卓山一番,道:「先生若不弃,便到国公府时常走动,权作门客,咱们也好见面。」
郎泽卿与卓山一番商议斟酌,写了一本奏章,名曰「饥荒论」。把卓山的一些论述,地少人多、饥荒等事,拿出来细说一番。
又吹嘘,大唐为帝国,要从草原上取马、交趾取粮、东海取金银,富有四海,江山万代。帝国这个词,是郎泽卿专门把王镡以前在雒阳那番言论拿出来说,先替圣上吹嘘一番。彼时王镡在颍川郡忽悠那些士人,还种了棵帝国之树!
当然,所有这些美梦,都要维持武夫们的人数和势力,还得给他们大量的钱粮!这才是郎泽卿等武夫的心里话。
郎泽卿的奏章立刻遭到了朝中文官的耻笑,奏章里那番「饥荒论」,被人笑话是「不读经书,异想天开。」
但人们没想到的是,这种奇言怪谈,却是一下子说到了王镡的心坎上。
王镡反复看了这本奏章几遍,看的是热血澎湃,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一连几天,他的心情都无法平复下来。
有一种直觉,他是这个时空很特殊的人,仿佛冥冥中有天命一般。问题是如何证明自己能运转乾坤?这本奏章,让王镡似乎找到了「理论依据」一样欣喜。
不过王镡还算冷静,复杂纷乱的现实就摆在面前,要实施太难,至少不能急于求成。思前想后,坐稳皇位还是最重要的,不然活命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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