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秀

    
    《王者战役》这款游戏, 不知不觉已经已经出来五年了，作为一款老游戏, 它如今仍然保持着惊人的活力，有说法是, 这款游戏已经取代了上个世纪的麻将、扑克，成为年轻一代的社交工具，四人吃鸡五人排位, 几个人在餐厅等位, 公车地铁上都能来一局, 也因此，这种能利用碎片时间, 还附带了社交属性的手机游戏，生命周期比很多人预料的都长, 更有固定化的趋势。然而，大家也都知道, 这款游戏最流行也是最火热的时间, 那还要属刚发布的那两三年，很多选手即使是今年才开始打职业, 但要说到接触这款游戏，也都是在那个时间段开始知道Moba的。
    “我家里管很严, 从来不许我去网吧，家里的电脑也装了家长模式, 是没有任何电脑游戏可以玩的, 从小到大, 我玩过的游戏大概就只有蜘蛛纸牌吧。刚接触到这款游戏的时候，我十六岁，正在读高三，和同学出去上补习班，看他在手机里玩这款游戏——忽然间，鬼使神差，我好奇了，我以前从来没玩过游戏，所以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是那瞬间，看到花花绿绿的画面，还有他投入的表情，我心里忽然就在想，这是什么，这有什么好玩的，这真的能让人上瘾吗？”
    早就知道林雪飞家境应该不错，至少也是城市中产，现在算是得到了证实——对家里的事，队员们一般都不会说太多，虽然吃住都在一起，但在这方面的人际关系又像是一间公司，家里的事一般同事都不会知道，天秀也就粗略地了解几个队员的家庭背景，比如说若花雨，家里都没什么人了，父母早年离婚，他初中辍学出来打工，后来游戏打得不错就不做服务员了，在S市代练，偶尔也租借自己去打次级联赛当大腿，被国王队（Kine因为发音像king所以外号是国王队）挖掘到二队，至此正式入行，身世和李老炮比较像，但是李老炮家境大概比他好一点，至少还有个爷爷，十四岁的时候还能在学校里混混，不至于要出来打工维持生计。
    此外，飞扬也差不多，老家农村的，不过他家庭比较完整，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省吃俭用把孩子送到县城读书，每学期的学费都成问题，只盼着孩子能读大学赚大钱，不用再吃种地的苦，没想到孩子没读大学，现在倒是赚上了读大学也赚不到的钱，飞扬现在一个月的工资都快赶上他爸妈的年收入，甚至还要更多，他本人平时生活中也非常的简朴，是EG队内吃食堂最多的人，只要食堂有饭，不管味道多差强人意都绝不叫外卖。
    这都是她机缘巧合之下得知的，至于别人，天秀没问，想去应该也都差不多，家庭破碎、身世飘零在这行并不少见，越是这样越能吃得了苦，也越能服从职业队很多不人道的规定，取的就是这份稳定的高收入，毕竟这是完全的青春饭，别说家里殷实了，哪怕是小康，也很少会支持孩子走这条窄路，多数都会希望他们继续念书。除非有钱到她这种程度，那又不一样了，有钱到这份上，家里如果还是那种开明式溺爱，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读书什么时候不行？那倒是也来电竞这边玩玩票，只要小孩子自己吃得了苦，家里也不会干涉太多。
    看起来，雪中飞就是电竞队伍里的特例了，家教那么严，说不定就是书香世家，十六岁就读高三了，估计跳级过吧，天秀觉得他成绩应该不会太差，这么个资优生来打电竞，怕不是要和家里闹翻了。
    “之后的事情，可能大家都一样吧，不管是什么原因，玩上了这款游戏以后，都会发觉，我无敌。”
    雪中飞的回忆也激起了阵阵笑声：确实，职业队里再菜的替补，拿到路人局去也是路人王般的存在，他们哪个没有在路人局感受到这种膨胀的想法：老子已经天下无敌啦啦啦啦~~~~
    “不过，当时其实我心里是一直存有疑惑的，就觉得……不可能吧，我只玩了两个月啊，而且还是在家里人的围追堵截下偷偷玩的，一天最多就玩个几把，怎么就无敌了呢？这游戏肯定有比我厉害的人啊，只是我的星星还不够高，所以没有遇到吧。所以我就一直拼命的打，有空就往上打——”
    “打出了S10的不败传奇，是吧？”Flag哥说，他唇边挂上了回忆的微笑，“只在晚上10点上线的神秘高手，胜率接近100%，局内消息一律不回，拒绝加好友，一任梅花作雪飞，你这个名字太诗意了！简直就和武侠小说似的，无名高手剑挑各大帮派，那时候不知道多少青训队员被你挑落剑下，很多人都猜你是哪个大神的小号，忽然有一天，这个号又再也不上线了，再出来的时候就在EG的大名单里，Egame.雪中飞！”
    那也是林雪飞传奇的开始，Egame的打野原本就是短板，当时刚进入联盟打到第二个赛季，很多人都不看好他们的前景，但林雪飞横空出世，当年就带着EG冲到了四强，更是当年被评选出的常规赛最佳打野，也因此一炮而红，成为了联盟的顶级人气选手，他俊朗的外表，秀到极点的操作，让他的人气常年超越EG取得的成绩，也因此成为了争议人物：到底是雪中飞的人气超越了他的能力，还是EG限制了雪中飞的发挥，这个问题，曾被认为是注定无解，因为雪中飞并不想离开EG，而EG也绝没有可能放开这株摇钱树。但现在，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变化，下个赛季，在公认的T1队伍STG，这个问题，也许终能迎来回答。
    但，这都不是什么能当面提起的丰功伟绩，韩教练的回忆，也在‘Egame.雪中飞’这句话后戛然而止，陷入了沉默：那是雪中飞最好的时候，也是EGame最好的时候，对比起当年，现状的苦涩味儿，好像更重了点。
    “是啊，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打游戏还能打成职业，局内对话关掉是因为觉得他们烦，不加好友，也是因为每次打完出来都要处理好友申请，很麻烦。”雪中飞却像是根本没发现队友们的情绪，依旧继续着回忆，他露出了笑容，“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很吃惊，还能打职业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还要上学呢，那时候大学都已经考上了……但是，职业比赛的对局，会更精彩吧，会比路人局更刺激吧。我觉得自己打不了职业，职业一定是要很厉害的高手，经过多年的训练才能打的，让我去打职业，我感觉不现实。”
    除了天秀以外，在座的所有选手教练都是半路出家——这是因为电竞这个行业还不存在专门的专业，除了选手以外，不论是教练、数据分析师还是俱乐部运营管理，都只能半路出家转行，雪中飞的话朴实无华，但却说出了所有人的心理，他们都笑了起来。“你都觉得不现实了，我们怎么办？”
    “是啊，入行了就知道，其实大家都和我差不多，都是被骗来打职业的，来打职业以前其实都不自信。”雪中飞说，“我们都觉得不好打，没那么厉害——到我们那时候的实力，就能看懂比赛了，才知道比赛中的操作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倒不是那些个人天秀的时刻，而是整个团队的部署，对兵线的运营，那种执行力……”
    确实，在场的所有选手，都有过太多太多的天秀……呃，这个词好像犯了老板的讳了，大家都不由得缩缩脖子，不过还好，老板似乎不太在意，而是依旧专注听着雪中飞的话——在场的这些选手，谁没有秀过呢？对他们来说，难得的不是那么一时二刻的微操，而是掌控全局的冷静，时刻配合的默契，一个职业选手在微操上未必能赢得过路人王，但当他拥有他的队伍的时候，在路人局他们就是无敌的存在。
    “但是，打了职业以后，我才知道，其实差距真没想得那么大，选手的个人实力也就都半斤八两，”这个联盟最强人气打野轻描淡写地说，“什么明星选手，都是吹的，哪个选手不要靠队友？”
    这句话，说得他的老队友很舒服，笑脸说，“不不不，区别还是有——雪神就是雪神，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
    雪中飞不再否认，而是说道，“就算有，也不会太大，队伍和队伍之间的差距，有时候差在战术，差在运气，还有些时候，我觉得，就差在团结，差在了那口气上。”
    他的语调转为沉重，多少不甘和悔恨，多少个在Egame的日日夜夜，多少距离下一轮就差一步的遗憾，好像都凝结在了这句话里，李经理、笑脸、朱哥、老炮、飞扬，甚至还有领队Noma，也都低下了头，没有喝酒，但几个老队友的眼睛都红了，不是雪中飞煽情，是过去的回忆从没有片刻忘记，那些遗憾一直存在，只是从前无人提起，曾有过的纷争，在当时看来或许比胜利更重要，但现在，当分离近在眼前，当有人要和职业作别，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悔恨，如果当时大家都能更冷静，如果当时能拥有现在的心情……
    但，凡事从没有如果，雪中飞说，“有句话，我一直想和我的队友讲——人人都说我们不如别的队伍，不如他们稳定，不如他们Carry，我一直想证明他们是错的，我想证明EG一点都不比别的战队差，我们有最好的队员，我们只是少了一个好教练，一个好团队，少了点运气，少了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举起杯中的王老吉，注视着并肩作战的老队友，也望着即将成为对手的新人，“其实，到现在我对EGame的看法也没有改变，你们每一个人被挑进来的时候我都在，你们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我想说，你们真的很强，只是你们自己都还没意识到而已，我从不觉得你们就比别的队伍弱，DG强吗？STG强吗？也许吧，可在老EGame面前，他们都曾被打败过！”
    “现在，镜头交给你们了，别怕，上去干就完了，别和我以前一样傻，没打谁知道结果？就算死，也要在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
    “对，现在担子交给你们了！以后EG的名字就由你们来守护了！”
    “兄弟，别让我们失望啊！”
    虽然喝的不是烈酒，但雪中飞的话比烈酒更醉人，笑脸、朱哥的眼睛都红了，一个个站起来给在役的队友敬酒，“我们身上永远都带着EG的名字，你们要加油啊！我们的面子可就靠你们来挣了。”
    “新EG加油！”
    “加油，就是干！别怂！”
    一群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很容易就被热血的言语鼓动，全都激动起来，一通鼓噪，要不是老板在，怕不是就要喊人上啤酒，一个个都喝得东倒西歪了，现在没了酒，却也吃得大呼小叫，谈笑间回忆起了当年Egame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时候，力克群雄，从败者组冲到四强，为当时盛极一时的Winwin所斩的得意往事，更也为Winwin的现状唏嘘不已：那一届的冠军Winwin，如今已经黯然降级，在预选赛未能打回RNL之后，已经基本确定将宣告解散了。
    菜过三巡，人们陆续退席，笑脸和朱哥张罗着叫了领队他们去KTV续摊，天秀也只眼睁只眼闭——去了就要喝酒，她是知道的，但李老炮他们都说了只去露个脸就回来，这两个已退役的主播更多的还是叫了些曾经的老朋友，这个就轮不到她管了。
    “谢谢你。”在一同回基地的路上，有意无意间，她和雪中飞就并肩走到了一起，天秀几经犹豫，还是坦诚地对他说。
    谢的是什么，他们两人心里都有数：雪中飞不是多话的人，更不喜欢吹逼，在席间的表现，其实是在帮她收拾了烂摊子，她身为领导者没做到的，他做到了。
    “都是心里话。”雪中飞也没客气，他顿了一下，出人意表地说，“其实，有些话是对你说的。”
    “我？”天秀有点吃惊，不过，她之前其实也大概听出了点味儿。“是怕我跑路吗？”
    “跑路不至于，你不可能这么没担当，”雪中飞也笑了，“但我也想和你说，其实这个新EG挺有潜力的，真别没打就没信心了，敌人没那么可怕。”
    “包括STG？”
    “是啊，包括STG，说不定，STG下赛季还会被EG吊打呢。”
    “哈哈哈哈。”
    笑声传开了，雪中飞也跟着轻笑，笑完了说，“但我其实是认真的。”
    “好好好，”天秀根本没当真，她不是妄自菲薄，而是现实，现在的EG，没什么能和STG比的地方，他们的首发可是只变动了一个人。“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啊。”
    “不然，你以为我指的是什么呢？”
    “我还以为前面那些话是说给我听的……”天秀说着，看了看雪中飞的脸色，“真是啊？”
    “是啊，你——可能我脸大吧，我觉得，我们在打职业以前的状态有点像。”雪中飞笑了笑，他矜持地把手背到身后，在路灯底下数着地砖，慢慢地走着。这真是个有点怪的男孩子，打职业电竞的人，体态都不会太好，坐太久了，坐姿也不好，很伤肩颈，但他走起路姿势依然挺拔，全因为他打游戏也正襟危坐，从来没有丝毫的放松。“这对我们来说都是个很陌生的领域，我们也都对自己的天赋很没信心。”
    “哇。”天秀不禁笑了，“过奖了，和雪神比天赋？我可不敢当。”
    “为什么不敢当？”雪中飞不敢苟同，“我在进职业圈以前也从没想过我可以在职业队里打主力，当时想的，也就是在训练赛上玩两把就溜的。”
    这——
    说实话，虽然现在接手了一个电竞俱乐部，但天秀最出轨的想法，大概也就是有一天也许她会踹掉韩旗，自己当教练，她就从没想过自己能上场比赛，原因不知道，但……就是这感觉上实在是太不可能，太荒谬了，好像这个想法根本都不值得去考虑似的。直到现在，就算雪中飞都这么说了，她也还是不相信他的意思可能是鼓励她也下场去打比赛，这就是——反正就是实在太不可能了，根本就不具备可行性。
    也因此，这话天秀并不好接，但她又确实领了雪中飞的情，接手俱乐部以来，在很多方面她都得到了他的帮助，再说他们现在也不是雇佣关系了，所以，她不好正面驳斥他的异想天开，支吾了一阵子，只好再次扯开话题。“对了，你的故事还没说完呢。——你不都考上大学了吗，考的是哪所啊？都考上大学了，怎么还来打职业？”
    是家里有变故，需要钱吗？她猜测着，又觉得不像。
    “考的是Z大。”雪中飞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天秀倒是猜他可能考了一所不是特别好的大学，毕业出来的前景说不定还赶不上打电竞赚得多，但Z大——这可是全国都排得上号的好大学啊！
    是二级学院吗？刚这样想着，雪中飞就补充，“数学系。”
    好专业啊！天秀没话说了，这至少是个学霸专业，但这还没完，雪中飞说，“最后那几个月沉迷游戏，没能好好复习，考差了，家里人其实挺生气的，本来我的分数是可以去T大的。”
    这，确实是学霸啊……这么好的前程，天秀都帮他惋惜了，“怎么不去上大学啊，唉！这么好的学校啊！”
    “哈哈。”雪中飞也笑了，他在宿舍楼门口站住脚：他也要去KTV的，只是明天一大早要去STG报道，今晚要把行李寄出，所以还要回来收拾一下。“因为我想打游戏啊。”
    “我想和更厉害的人一起打游戏，那会更好玩——当时答应经理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没什么复杂的动机，就这么简单。”
    天秀的脸皱成一团，站住脚没说告别，她有点不甘心的感觉，但说不上是为什么——可能是出于不解吧，她的俱乐部里，汇集了各式各样的队员，大部分人打职业的动机她都能很好的理解，但，雪中飞的理由她理解不了，不能理解。
    “不应该的。”最后，她还是禁不住苦口婆心地说，“真的不应该的。”
    “我知道啊，很多人都觉得不应该。”雪中飞倒回应得很轻松，他掏出门卡，见天秀没跟进来的意思，便刷了卡，推开门，把着门对她说。“但我觉得你会懂的。”
    她会吗？天秀一怔——这要不是她很清楚雪中飞对她没有那方面的想法，简直要以为这是什么笨拙的撩妹台词了。
    “你会的，现在还没到时候，但之后，你应该能理解的。”雪中飞却显得成竹在胸，这个男孩子的确和别的队员不同，天秀觉得她的那些别的队员是太不懂事了——但雪中飞又显得太懂事了点。“我说过的啊，我觉得我们挺像的，时候到了，你就懂了。”
    莫名其妙的对话，而且装逼。她皱了皱鼻子，不以为然写在脸上，但雪中飞不以为忤，而是笑出了声，他冲她挥挥手，走进住了三年的宿舍。
    “老板再见——”
    “下次再见，就是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