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大人请留步

60.杏榜

    
    阳春四月, 杏花白中透着淡粉,挂满枝头。
    林海韵一大早便去了家庙, 又是诵经又是烧香的,跪了一个时辰, 这才又回到祥安居。
    甫一进门,她便瞧见沈云初坐在屋中,正与沈庭讲话。
    几步走上前,她安慰道:“云初啊,你别担心, 我一早就叫人去放榜处等着了, 铁定一得了消息便能瞧见。”
    沈云初笑着点了点头:“我不担心,母亲也别太紧张。”
    “就是说, 反正云初还小,这次亦不过是去历练历练罢了。”沈庭也附和道。
    话虽是如此,可林海韵这心中的石头却总是悬着, 她瞧着眼前有说有笑吃早膳的二人, 心中禁不住便有了几分怨气。
    又不是她科举, 她在这里提心吊胆的, 正主却跟没事儿人似的。
    用过早膳后, 沈云初告别了父母, 遣回了香芸, 独自一人在园中散着步, 分外悠闲, 仿若根本没有意识到今天是杏榜放榜的日子似的。
    “你倒是悠闲, 我看伯母早都坐立不安了。”
    沈云初回过头,唇角微弯:“四哥病了这许久,瞧着气色,是大好了?”
    “是大好了。”沈平筠笑着点头。
    从成祁关回来后,沈平筠在锦衣卫中也是直升两级,成了北镇抚司正五品的千户。
    于他的年龄和资历而言,这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沈云初瞧着飞扬的杏花瓣,出声问道:“我想跟四哥打听个事儿。”
    “你说。”沈平筠扬了扬下颔。
    “那个说书先生,姓季的那位,”沈云初转头看向他,“四哥可有什么消息。”
    沈平筠面上笑容一淡,随后才道:“皇上不是说了吗?交由东厂审理。”
    沈云初定定地看着他,唇边带笑,眸色却是淡淡:“四哥当云初傻吗?东厂只管侦缉抓人,审理还是得移交你们北镇抚司吧?”
    “我在家中躺了许久,云初觉得我会知晓这些事?”沈平筠挑了挑眉。
    沈云初不语。
    她是头一回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一切都和以往不同了。
    四年前,即便傅家远聪慧过人,她也只觉得这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罢了。可如今,她一次又一次地被这个“孩子”玩弄于鼓掌之中。
    四年前,她看沈平筠就是一个普通孩子,可如今眼前的这位,却已然是上过阵、杀过敌,成了北镇抚司的千户。而她,也再不能一眼看透他心中所想了。
    唯一没有变的……恐怕就是沈开言了。不论是四年前还是现在,这位三哥的才智都叫人经不住胆寒。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沈平筠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
    沈云初看了他一瞬,答非所问:“四哥伤得不轻吧?”
    沈平筠挑眉,显然没想到她竟然能猜出来:“你如何知晓的?”
    微微垂下眼睑,她轻笑了一下,再抬起头时眼眶已有些泛红:“四哥,对不起,云初现在才猜到。”
    沈平筠回来之时,沈开言不让她靠近,之后他便声称染了风寒,断断续续的总是不好,也一直不让人去探望。更奇的是,她从未见家中有给他看病的郎中来过。
    种种迹象都分外可疑,只是她彼时正忙着和傅家远周旋,一边还得仔细瞧着邱素兰和季舜凌,竟连如此明显的细节都没有发现。
    眨了眨眼睛,她笑道:“四哥,云初不管你们究竟在做甚,也不管成祁关一役究竟是怎么回事。云初只想让你好好的,也请你……务必照顾好自己。”
    当初的少年郎早已长大,他有自己的想法与抱负,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终是会离她愈来愈远。
    就像沈平筠开始对她有戒心,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像傅家远……
    沈云初抬起头,望着灿烂春光,神情淡淡道:“贤王殿下与侧妃是今日动身吧?”
    “是,现下应该出城了。”
    沈云初伸手接住一瓣杏花,她本就白皙,此时那朵娇小花朵落在掌中,竟有几分融为一体的幻象似的。笑了笑,她轻声吟道:“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
    “什么?”沈平筠没听清楚。
    未闻回音,便听老远处有小厮叫道:“五少爷!五少爷!哎哟我的少爷啊,您在这儿呢?大爷正唤您去祥安居呢,您会试考了第五名呐!”
    “第五名?”沈云初没说什么,沈平筠倒是先叫了起来,“你们没看错吧?”
    “怎么会!”那小厮兴奋道,“咱们好几个人看了好几次,错不了!”
    沈云初弯了弯唇角。虽说早就知道自己不会落榜,可临了真榜上有名,还如此靠前,心中自然是说不出的欢喜。
    “三少爷考得如何?”沈云初压下心中的喜悦问道。
    哪曾想,那小厮的眼神竟更亮了几分:“三少爷是会元呢!”
    沈云初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声:“非人哉。”
    可不是吗?他乡试的时候便是亚元,差点就成了解元。如今更是直接拿了个会元,瞧着这殿试是要往一甲奔了啊。当然,三少爷乡试没拿成解元的原因倒不是技不如人,而是因为……风寒发热。
    没错,这人风寒发热去参加乡试,还在一众才子间碾压四方,拿了个亚元回来。
    有时候,沈云初是真想把他脑子扒开来看看,究竟是不是和常人有什么不同。
    “那我叫你留意的兵部尚书四子,还有翰林院学士次子,你可看到了?”沈云初又问道。
    “都在榜上看见了,刘四少爷是第二十,楚二少爷是三十八。”
    听见两人的消息,沈云初心中既替他们上榜高兴,又为自己考得比他们好而更加高兴,毕竟他们三人也算是师出同门,沈云初还比他们小。满意地点了点头,沈云初跟那小厮道:“行了,去清竹院领赏吧。”
    “哎,谢五少爷。”那小厮喜气洋洋地应着,撒丫子便跑没影了。
    “云初,恭喜啊,”沈云初回过头,便见沈平筠笑着道,“走吧,我同你一道去祥安居。”
    两人结伴而行,一同走进祥安居,便瞧见一家人都齐聚一堂。
    家里一下出了两位贡士,一位还是会元,另一位年仅十五便排到了第五,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了。
    “云初啊……”张氏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云初安慰地笑了笑:“祖母。”
    “哎,真是我沈家的好孩子。”张氏道。
    紧接着,王氏和林海韵也都红着眼过来与她说道,沈云初也都仔细听着,安抚着两人的情绪。
    “行了,别再说了,看人云初耳朵都快生茧子了。”沈思过来将王氏拉开。
    没了王氏的阻挡,沈云初便看见身前位置上坐着的沈庭。她上前去,微微垂首,唤道:“父亲。”
    沈庭轻叹一声,竟也是红了眼眶:“孩子啊……你……受苦了。”
    闻言,沈云初再也忍不住了,泪水便似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了下来。
    “哎,这大喜的日子,怎么还都哭上了?快不许哭了。”张氏一边说着,一边将手帕递给云初。
    沈云初接过,可那眼泪却是越擦越涌。
    最后,还是沈平筠看不过去,便将她拽出来送回了清竹院。
    “你说,这好好的,怎么就哭上了?”沈平筠叹气。
    “无妨,就是太高兴了,”沈云初笑着,“多谢四哥送我回来,你伤势刚好,还是回去歇着吧。”
    沈平筠也没有逞强,点了点头:“那我就先走了。”
    他走后,沈云初嘴边的笑意却是再也出不来了。
    说实在的,她与沈庭的接触并不算多,可兴许是父女连心,他的一句话,便让她再也控制不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傅家远有,沈平筠有,沈开言有……她,自然也有。
    而唯一不同的就是,不论他们的道路是什么,他们都一定会有其他人的陪伴,可她的路,却注定是独自一人的,永远不可能有其他人。
    这一点,从她出生时被女扮男装起,就已经是注定了的。
    受苦了。
    短短的三个字,其中包含的,却是沈庭作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亏欠。
    身为女儿身,却小心翼翼地扮了那么多年男子,其中的惊险沈云初虽然从未对家人提起,可并不代表没有。
    科举,仕途……这两个字,个中辛酸,其中凶险,沈庭作为一个过来人,自是有切身体会。他定然知道,连男人都不一定能在这波诡云谲之中站稳脚跟,沈云初一个仅仅十五的女孩,没有人会于她同行,她也不会敢跟任何人同行,又会背负些什么?沈庭不敢想。
    她这一生,任何女儿家会有的东西,都不会有。
    她不会有自己的郎君,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不会有自己的家庭。
    唇角微微勾起,沈云初推开了窗棂,看着院中的翠竹,听着竹叶沙沙。
    苦吗?是苦的。可相较于上世经历的一切,却也不算什么。
    她不后悔,一点也不。她甚至万分感谢老天能再给她一次机会,让她体会到有父母关爱、有兄弟姐妹照料的感觉。
    她从心底想要守护这个家,从心底想要让这个家变得更好。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
    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
    他们都走了,都渐渐远去。
    孤独吗?是孤独的。
    可那有怎样呢?这一世,本来就是老天施舍给她至高的奖赏了,她不该如此贪心的。
    就像她对傅家远说的那样,人要知足,知足方能常乐。
    抬头看着窗外杏花荡漾的四月,不知怎的,脑海中就想起了前世去过一回的西子湖。
    美景在侧,佳人相伴……
    沈云初心中蓦然就生出了几分说不出的堵意。
    自嘲地笑了一下,她将窗棂缓缓关上。
    人啊,总是劝别人的时候一套一套,但真到了自己身上,可就做不到如此洒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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