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丽所在的公寓楼下,围满了人。
警察,记者,各路围观群众;吵吵嚷嚷地堆在一起,撕破连城清晨的宁静。
阿筝在事发后三个小时赶到现场,尸体已经被运走,可那地面上如怒发玫瑰般的血迹,刺痛了她的双眼。
好多血,鲜红无比。
忽地脚下一软,依依差点没有扶住她。
“大家可以看到,警方已经赶到现场;”不远处的记者拿着话筒,正一板一眼地对着摄影机进行播报:“目前席家公子席北在公寓内,反锁房门,拒和警方交谈。好的,接下来会为大家进行继续进行跟踪报道。”
阿筝摇摇头,想将脑中嗡嗡嗡的声音赶出去。
她朝前走两步,却被依依拉住;依依说:“警察拦着,进不去的。”
阿筝脚尖一转,朝地下车库的方向走去。如果这里进不去,那就走后门。
16楼。
电梯的两道门像是镰刀般,明亮,带着光泽缓缓朝两边打开。
韩依依陪着阿筝,将走出去,便看见楼道上站着两排黑衣人;是席北的保镖。
除此之外就是两个警察,皱着眉不停地在做思想工作:“麻烦你们能不能说一下,我们有几个简单的问题想要问问席公子。请配合警方调查。”
“不好意思。”为首的黑人神情冷漠,说:“席公子说了,目前不接受任何调查,也不接受任何采访。等调整好了,公子自然会主动联系你们的。”
两个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不知所措。
旋即,摆手作罢,掉头回走。
望着迎面走来的警察,阿筝竟会觉得心虚……明明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为什么会有种深深的罪恶感。
两个警察看了阿筝一眼,收回目光,径直越过。
阿筝走过去,还没开口,便听一人说:“没看见警察都不见?你还过来做什么?”
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几乎被两排黑衣人盯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有人小声提醒:“我怎么看她这么眼熟?”
适时,席北贴身助理王生出来,一眼看见阿筝。先是一怔,而后问:“乔小姐,你来见公子的?”
极少有人知道,阿筝是连城第一公子心尖上的人。
见王生对阿筝言语客气,保镖们倒是有些一头雾水,这女的谁啊?
阿筝抿了抿有些干的唇,才开口说:“嗯,能让我……进去么?”
王生犹豫,公子吩咐,谁也不见,谁的电话也不接。公子说,他不需要任何关心,不管是哪里的,都一样。
乔筝会不会不一样?
王生心存一丝侥幸,便开口道:“你进去吧。”扫了一眼韩依依,补一句:“只准你一个人进去。”
阿筝道:“好。”
一下子,保镖们瞠目结舌。
韩依依松开握着阿筝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去吧,我就在外面等你。我一直都在的。”
阿筝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然后随王生进去。
望着阿筝纤瘦羸弱的背影,依依不明白,她为什么执意地想要来见席北。——很多人都不明白,只是阿筝真的做不到视而不见。
无数个转身回眸里,席北给她的,是外人都不懂的情深。
——
跟着王生进去,阿筝的手脚有些发凉。明明是暖春,却硬是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她一眼就看见了他。——男人坐在沙发上,眉眼低垂,他的两只手肘搁在自己双膝上,十指交合在一起抵住自己的眉心。
从阿筝的角度,看得见他垂额的黑发,也看得见他青色的胡渣;却独独看不见眼底的任何情绪,他像是被人抽走灵魂。
行尸走肉。
当时阿筝的脑中弹出这么四个字,字字诛心。
剧烈的反差,唤醒阿筝脑中翻腾的记忆——
初见时。
那日大雨,她随人流拥到一商场楼下避雨,手中捧着杯奶茶。
当时,人群骚动,闪光灯四起。
她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落在人群中眉眼薄凉的男人身上——他立于人群中,却纤尘不染,神色寡淡;像是苍穹下一颗怒放的青莲,又有着如款款谪仙般的气质。
颠倒众生,眉眼入画。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连城第一公子。
她想,就算好看的皮囊万里挑一,也挑不出一个这么好看的男人。那真是一张令人惊艳的脸啊……
恍神间,雨幕中的一辆公交缓缓驶来。
一时间,人们咋呼着冲进雨朝其狂奔。
阿筝也自当是其中一员,她要坐的,也是那辆公交车。她迈腿跑去,经过他时,不知被谁绊了一下,奶茶滋溜一下,全数倒在他昂贵精致的西装上。
“啊。”她低呼一声,有些不知所措地抬头望着他:“先生,不好意思啊。”
那个转眸,她永远无法忘记。——他就那么转过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中遍布星辰,流光四溢。那时阿筝才明白,原来真的有人眼睛会吸人。
他的唇角轻挽,道:“无妨。”
七月的大雨,也冲刷不掉当时他带给阿筝的惊艳。她怔怔看他,好半天才讷讷开口:“西装很贵的样子,我赔不起。”
少女的耿直,让男人不禁有些好笑。他眯眸,浅浅一笑:“我说了没事。”末了,扫了一眼远处的公交车:“再不去,你可要来不及。”
阿筝懵懵懂懂,点点头,然后又弯腰致歉;下一秒,转身奔进雨幕之中,隐约听见身后有人说:“总裁,你下午两点有会要开的,这下……”
之后的话,便被雨幕盖住,听不真切。
挤上公交车的阿筝坐到窗边,位置将好可以看见商场门口。那个男人还站在那里,低头擦着自己身上的奶渍,五官英俊得不可思议。
他抬头,目光若有若无地看过来,惊得阿筝赶紧收回目光坐好。
当时的她不懂男女之情,只是隐约觉得这样的男人有毒,哪怕他日万箭穿心,此刻也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传言,各路佳人名媛都纷纷对第一公子芳心独许,明里暗里都要靠近他。阿筝想起以前的那些报道,她总算知道为什么了。
真是罂粟一样的男人。
……
那现在呢?
眼前这个死气沉沉的男人到底是谁?
当初那个足以惊艳四座的男人,在一夜之间,死了。
阿筝就那么站在屋子中间,听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也听着楼下传来的嘈杂声。眼里却只容了他,一个颓然无比的他。
“席北。”
他没有任何反应。
“席北。”
仍旧没有反应。
阿筝无奈,正当想要上前一步的时候,听见他冷冷开口:“王生,我怎么说的,你忘记了?”
站在阿筝身后的王生背部一僵,额头冷汗直冒,磕磕巴巴:“总裁,我看是乔小姐,所以就让她进来了。”
他闭眼,道:“我说的是任何人。”
阿筝生怕他让王生赶人,几步上前坐到他边上,赌气般:“我不会走的。”声音很轻,却透着毋庸置疑的倔强。
“你。”席北吐出一个字,然后抬手指着王生:“还有你,都给我出去。”
一时间,屋内静若坟场。
阿筝转头盯着王生,王生也立刻会意,转身就拉门出去,没有一丝停留。
嘭一声,门被关上。
她身上有种淡淡的味道,说不清楚却很好闻。他以前一直很喜欢,靠近就会闻见,在此时此刻,竟有着治愈的味道。
可是他依然没动。
一双手,缓缓攀上他的肩膀,将他轻轻环住。想这样,给他哪怕是一点点的慰藉。
抱住他的那刻,反倒是阿筝的泪流了下来,她用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席北呼一口气出来,颓然潦倒;他抬头望着雪白天花板,耳边是她的抽泣声,缓缓道:“或许,我是个生来就应该孤独的人。”
生而孤独,死亦寂寞。
阿筝拼命摇头,哭得哽咽:“没有,没有……”一句话完整的话要几次才说得出来:“没有人是一座孤岛的,席北,不会的……”
怎么不会?
你看我现在不就是一座孤岛了么?
他的话没有说出口,只是唇角挽出一抹苦笑,更叫人心疼不已。
“也罢。”席北疲惫地闭眼,任凭她抱着自己哭泣不已。他又道:“我不要你的怜悯,也不要你的同情,你走吧。”
音落,感觉肩上的双手又紧了几分。
阿筝不知道该说些,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我不走。”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席北重新睁眼,转过头来看她。她贴着自己的肩膀,只能够看见她的侧脸,和那顺着脸庞不停滚落的泪珠。
可他连抬手替她擦泪的力气都已经没有。
阿筝吸吸鼻子,抬头对上他的眼——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瞳,和他一样,无一丝波澜亦无半点生气。
心如刀绞。
两人的对视像是一个世纪的慢镜头回放,镜头一个又一个的重叠在一起,不停播放。
她的目光直直望进他如死水般的眼底,一字一句说:“我没有怜悯你,也没有同情你。”我只是……很心疼你。
“那是什么?”他问。
“……”她到底没有说出来。
再坚强刚毅的人也抵不住这样伤痛,就连席北也要问问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要遭这样的报应?
他不曾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为什么生活要对他处以极刑?
阿筝松开他,转而起身屈膝蹲在他的面前,扬起一张水光遍布的脸盯着他:“你看着我,席北。”
他的目光空洞,无法聚焦。
“我让你看着我!”阿筝的双手抓着他冷硬的膝盖骨,企图这样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席北被她晃得厉害,只好抬起眼皮去看她。他望着她泪盈盈的眼,和显怀的肚子,心里像是打翻调料盘,五味陈杂。
“你别蹲着,不好。”他说。
“你听我说。”阿筝的视线胶着在他脸上,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说:“你不会变成一座孤岛的。”
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你变成一座孤岛。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黑白分明却毫无情绪的眼眸看着她;有悲伤在二人之间滋生,像是细菌在有营养的培养皿上繁殖,生长得无比快速。
“为什么?”他声音裹寒,冷得很:“乔筝,到底为什么?”
阿筝一怔,只是看他,不懂他什么意思。
他仍旧清冷看她,那视线,深沉得像是望进阿筝的灵魂深处。
“以前,你对我比如蛇蝎,唯恐我靠近你。而现在你却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到底为什么?”他顿了顿,继而伸手捏着阿筝的下巴:“你告诉我。”
眼前他的脸精致依旧,却阴鸷无比;阿筝有些窒息。
“阿筝。”他捏着她下巴的手缓缓收紧,顺带将俯身凑,凑近她和他的脸只有两指之隔。
近得阿筝可以看见他眼瞳的纹路,以及能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温热鼻息。阿筝的脑回路彻底断掉。
“你做什么?”阿筝屏住呼吸。
“我只是想问问你。”他眸子轻眯,眉心微蹙;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问:“阿筝,是不是看我六神无主,你才会心动?”
心动?
阿筝彻底愣住,她竟然心动?
晃神间,席北撒手,指尖自她下巴滑落。整个人颓然地朝后倒去,身子窝进沙发里,浑身散着萧索。
阿筝已然不能动弹,满脑子都是他的话——是不是看我六神无主,你才会心动?
清晨的朝阳升起,光线透过窗户映照迎来,将房间切割成两半;一半在光明,一半在阴影。
席北的脸也被光线分割成两半,半明半灭,眼底的情绪早已看不分明。
这时,阿筝缓缓起身,立在他的面前。然后说:“席北,我没有心动。”
男人轻笑一声,一个音调,却带着点不屑。他是风花雪月里走过来的人,也早已不是愣头青小子,他读得懂她眼底的情愫。
“你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他不屑,亦没心情去在意。
闻言,阿筝的指尖一颤,情不自禁地将衣角攥紧在掌心。一言不发。
倒在沙发上席北眼风淡淡一扫,道:“怎么,你是心虚了,被我说中了?”
阿筝咬牙:“我说了我没有心动。”
“以前不确定,现在我确定了,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他的眸子轻轻眯着,在缝里看她:“只是用我父母双亡来换你的心动,代价太大,我要不起。”
一夜之间,无父无母。
阿筝咬唇,很用力,却半天道不出一个字来。她很想反驳他,却发现反复说“我没有心动”以外,再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反驳。
“不爱我,就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他站起身来,一步逼近到她面前,眼神近乎冰冻:“反正现在的我已经千疮百孔,也不在乎你再来多添一道伤口。”
千疮百孔,怎惧你再来添区区一道伤口?
阿筝听得心如刀绞,字字都像把刀子,捅到她的心窝中。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角,泪流满面:“怎么会千疮百孔,不会的……”
“还不够?”他拨开她的手,退开一步看她,咆哮:“我父亲被你母亲下药毒死,我母亲因为受了刺激跳楼身亡!我母亲肚子还有九个月大的孩子知道不知道,一尸两命!这样,也不够我痛吗!”
男人的情绪终于失控,转身一脚踢翻茶几,乒乒乓乓,散了一地的东西。惊得阿筝连退好几步,愣在原地不敢动。
她抬眸,然后看见他狠狠一拳打在墙上;四个血印,和他血肉模糊的指骨。
见他抬手欲再打,阿筝赶紧跑过去一把抱住男人结实有力的胳膊:“席北,你别这样!我求你了……”她哽咽,不停呜咽:“我真的……求……求你了。”
他靠着墙,高大的身子缓缓滑下去,直到完全无力地跌落在地上。他像是死了一样。
阿筝也连忙蹲下去,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想,就一把狠狠抱住圈着他的脖子抱住他:“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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