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星辰

    
    这一夜，冉悦本以为定会无眠。但或许是因为战斗的疲乏，又或许是因为终于下定了决定，她睡得很踏实。待一觉醒来，她忽有种感觉，仿佛时间已过了很久很久，原先在心底揉成一团的焦躁与恼恨皆慢慢舒展了开来。
    虽然铁帐诀已没了意义，但还有餍灵召能派上用场，她终究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自入灵宿宫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神尊”有多珍贵。宏毅先生曾用半是戏谑的口吻这样说过：
    “你们想啊，战灵皆来自彼世。‘玄兵’、‘天士’大约是身具异能之人，‘仙将’许是修仙有成之辈，那‘神尊’恐怕就是真真正正的‘神’了。既然是神，哪里有这么容易死的？纵有几个时运不济的，也未必对现世存有执念。凑巧其中真有哪个执念未灭，却也难保有与之相应的‘灵羁’……所以，放眼我灵宿宫上下，拥有‘神尊’的也不过宫主与镇溟坛主二人罢了。实打实的‘可遇而不求’。道行到了，运气也未必到。若他日你们中有谁走了运，千万别忘了去祖宗坟上烧个香啊，哈哈哈……”
    想起这番话，冉悦笑得释然。
    烧香什么的，倒是不必提了，终究这也不是她的运气。撇开一切，神尊临世，是灵宿宫的大幸，她自当竭尽所能好好照料。但细想想，关于神尊她所知甚少，要学的东西怕是还有许多……
    冉悦怀着这番心思，随宁疏回了灵宿宫。待到大殿之前，宁疏说要将发生之事上禀宫主，让她自去休息。冉悦几番犹豫，还是出声叫住了他：
    “小师叔。”
    宁疏闻言，皱眉回头：“又瞎叫什么。”
    冉悦望着他，略上前了几步。她恭敬地行了礼，认认真真地改了口：“师兄。”
    宁疏一怔，也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
    “先前鲁莽，多次冒犯师兄，还请师兄原谅。”冉悦带着十分的谦恭，如是道。
    “罢了。”宁疏答得轻快，“我对你也谈不上和善。”
    冉悦略生感激，又道：“是我太过无知、也太轻狂，才会自称无能，一心抗拒。”她缓了缓，放慢了因紧张而急促的语气，“宫主愿收我入门，是我三生有幸。我定恪敬勤谨，不负厚望！”
    宁疏见她满目诚恳，又听她声音里隐带焦急，自也能体会她的悔过之意。他垂眸一叹，淡然道：“知道了。”
    这声回答，令冉悦有些惶恐。她切切望着他，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宁疏见她这般，不免无奈。“我得进去了。”他稍稍将语气放柔，转而道，“你若闲着，赶紧给他起个名字吧。”言罢，他不再理会冉悦，径直入了大殿。
    冉悦想了想他的话，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人。
    名字啊……
    冉悦走到那神尊面前，笑问：“有什么想叫的名字么？”
    那神尊也笑，却只摇了摇头。
    “那，喜欢的字呢？”冉悦又问。
    那神尊依旧摇头。
    “这样啊……”
    冉悦有些苦恼。若是剑术法诀，她倒还有自信，可这舞文弄墨的事儿就有点……这么想来，昔日，“燕还”这名字却是随着春风、伴着暖阳，就那么一下子撞进了脑海里……
    燕还。
    只是想起，冉悦便觉心中刺痛。她忙打住了思绪，挠着脑袋四下看视，喃喃自语道：“怎么办呢，叫什么好……”突然，她的目光被一处建筑吸引，转而笑意便染上了眉眼，“是了，去藏书阁吧，翻翻书兴许就有好主意了。”
    ……
    且说宁疏入了大殿，玉昳真人正与几位坛主议事。宁疏在旁静待了片刻，待众人议罢，他方才上前行礼，将醴渊之事细细说了。
    玉昳真人听罢，笑望向一旁的烈炎坛主，道：“竟是这样出色的弟子，真可谓沧海遗珠了。”
    烈炎坛主名唤云擎，看面貌不过四十上下，眉目甚是端严。他本师从上旸真君，论辈分是玉昳真人的师侄，如今又是下属，故而回话时颇为恭谨：“是云擎粗心了。”
    “烈炎坛弟子众多，哪里又能个个顾及？”如此开口的，是坐在侧席的镇溟坛主越无岐。与云擎不同，这越无岐原是个散修，因与玉昳真人投缘，故才入了灵宿宫。她生性凉薄，虽本领过人，却无意授业，故镇溟坛弟子最少。
    云擎听她那话，也不知是不是安慰，只好一笑带过。
    越无岐却不打住，继续道：“若是那个震裂金刚的弟子，我倒是见过。匆匆一面，宿星潭边倒没认出来。”她神色清冷，一双凤目里无喜无嗔，“的确是有些本领，但还谈不上‘沧海遗珠’。能得神尊，是她造化，但若无十分的聪明刻苦，只怕也消受不起。”
    越无岐刚说罢，宁疏便开了口，道：“坛主顾虑得是。这一路来，弟子细心观察，她的确没什么特别的本领，不过是将本门的基础功法融会贯通罢了。但正因如此，宫主嘱咐弟子带教，弟子却无可以指点她的地方……”他话到此处，对玉昳真人拜道，“还请宫主尽早收她入室罢。”
    这般回话，大有针锋相对之意，一时间大殿内的气氛略有些微妙。
    玉昳真人见状，笑应道：“也是。”他将话题一转，问云擎道，“说起来，上次那事查得如何了？”
    云擎忙接了话，道：“已在弟子中问过，那名叫‘燕还’的战灵甚少收入灵缶，平日也是自由行动。”他说到这儿，无奈一哂，“竟还有不少弟子当他是同门，知是战灵，反倒惊讶。至于那冉悦，听说先前在与殛天剑侍一战中受了伤，昏睡了几日。”
    玉昳真人点点头，叹道：“看来真是那战灵自愿舍身了……”他想起什么，又问宁疏道，“对了，冉悦现在何处？”
    “弟子怕她太过虚耗，让她先回房歇息了。”宁疏道，“这会儿，大约是在为战灵定名。”
    “呵呵，竟还没取名字么？”
    ……
    取名字真的好难啊……
    藏书房内，冉悦对着满架的书，只觉脑壳都疼了。她随手抽了一本出来，略翻了几页，又蹙眉塞了回去，换一本再翻。可是这千文万字，映入眼中，只糊做一团儿。要从中挑出个名字来，一点儿不容易。不消多时，她便由心至身地生出疲惫来，索性席地坐下。那神尊见她坐下，便也屈膝正坐。
    冉悦看看他，心觉亏欠，忙翻起书来，又努力想了想，问道：“你觉得‘霆’字怎么样？雷霆的那个霆。”
    那神尊笑着点了点头：“好。”
    冉悦又翻了一页书，“嗯，那‘靖’呢？”她一边说，一边抬手凭空书写。
    “好。”他依旧如此回答，声音里带着近乎纵容的温软。
    冉悦停下了书写的手，认真劝他道：“定名之后不能改的，你别想也不想就应我啊。”
    “我想过了。是主上喜欢的字就好。”
    听他这话，冉悦合了书本，问道：“是不是所有神尊都像你这样？”
    他微微不解：“怎样？”
    “嗯……”冉悦斟酌了一下用词，“特别好说话。”
    他笑着，出口的话分外诚实：“我并未见过其他神尊。”
    “那大概是只有你这样了。”冉悦笑了起来，“我的运气还真好。”她说完，背靠上书架，伸了个懒腰，叹着气着道，“叫什么好呢……”
    她的声音在藏书阁里幽幽散去，片刻便归入安静。也不知怎么的，这藏书阁里本有不少弟子在看书的，但他们进来之后，那几人便陆续散了。这藏书阁甚大，如今空荡荡的，不免冷清。外头阳光正好，却只有几束穿过了窗棂，落在这片幽静的书香里。
    冉悦望向那几束阳光，看着那光芒中飞尘轻舞，忽觉时间分外漫长。不知名的怠倦复又袭来，令她的思绪渐渐放空。而后，在那一片空茫之中，惆怅忽至，有什么东西顺着那惆怅蔓延而上，慢慢揪住了心……
    冉悦猛地稳住自己的心绪，将自己的目光从阳光上移开。转头之时，却又对上了那神尊的双眸。
    他一直都看着她，从初见时就是如此。周遭一切全然无谓，似乎天地之间惟独她一人存在。
    如此凝望，如要探视内心一般。
    冉悦顿生些许心虚，不免慌张起来，她飞快起身，道：“有点闷啊，我去开个窗透透气。”她说着就要往窗边走，不想坐了半日，腿倒麻了。她脚下一软，眼看就要摔倒。但若是被那神尊扶了，似乎又要尴尬，她忙抬手撑上旁边的书架，稳住了身形。
    不曾想，这一撑甚是用力，书架一震，竟将一本书摇落了下来，不偏不倚地向那神尊砸去。她大惊失色，亏得眼明手快，总算是在砸到之前将那书接在了手中。如此，她也管不了自己站不站得住了。转眼间，她跪倒在地，手上还恭敬地捧着那本书。
    这番变化，令那神尊也有些无措。如此姿势，也说不好搀还是不搀。
    这时，冉悦抬了头，问他道：“没砸到吧？”
    他摇了摇头，“主上没事吧？”
    冉悦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她苦笑着坐好，揉了揉膝盖，又看看手上捧着的那本书。她忽然想到什么，生了欢愉笑意，道，“哎，你说，是不是这本书毛遂自荐呀？好，我看看……”
    她随意将书翻开，挑了一段来读。“……挥翮云汉，耀景辰霄……”她将这句默念了几遍，思索片刻，下了决定，“辰霄，如何？”
    看着她满目的欣悦之色，那神尊又哪里会拒绝，“好。”
    冉悦笑着，又解释道：“星辰云霄，这个名字有点大。不过你是神尊，应当压得住吧。”
    那神尊并不懂这其中的道理，但她这么说了，他便点头。
    “好。”冉悦合上书，也正身跪坐，对他道，“那就这样定名了。”她言罢，抬手扣诀，点上自己的眉心，唤起灵羁，随之念道，“辰霄。”
    这一声呼唤，不仅响在耳畔，更回荡于脑海。一瞬之间，身心顺从，神魂折服。千里之遥、咫尺之近，几无差别；碧落黄泉、天涯海角，再无阻碍。
    他垂眸，出口的应答郑重非常：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