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跟玄奘想象的似乎不大一样。
悟净一走, 他的确被抓了起来,然而不是被在场的官兵抓的, 他只觉眼前一花,发现自己出现在一片黑暗之中, 从视角来看, 大概是在房梁上, 而自己刚才站的位置上, 出样了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伪造人,被官兵押着离开。
身后是一个人,不, 应该是个妖怪,轻轻笑道:“怎么样, 圣僧?带你看场好戏, 你会喜欢的。”
是奎木狼的声音。
玄奘着实没有想到是他,因为在他心中,神仙都是站在正的一方,绝不会花心思打他主意,就算因情下凡,也不关他的事啊。
“奎木狼。”他听到自己开口, 声音有些干哑,“你想干什么?”
奎木狼笑道:“唐僧肉,当然是人人都想分一块。”
玄奘道:“你已经是神仙, 吃了我并没有多大用。”
“我不用长生不老, 增进修为。”奎木狼道, “可她是凡人,吃了你的血肉,才会想起来我。”
玄奘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理由,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你在挑拨我和悟空?”玄奘问,“看来你是成功了。”
奎木狼道:“所以要去带你看场好戏。”
“那先祝贺你。”玄奘道,“只是我想知道一件事:你同那位玉女当初是约好一同下凡,你却临时反悔了吗?”
奎木狼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声音也变了:“我没有,是她自己下凡的。”
看来公主说的是真的了。
可是她有你的记忆啊。
玄奘一阵叹息,听那奎木狼已有癫狂之意,怕他知道后加害公主,将这句话咽了下去。
他唯一慌乱的是,不知道他对悟空做了什么,悟空能不能看穿。
奎木狼带着他在房梁之内穿梭,只能看到黑暗。
他终于停了下来,玄奘眼睛再次见到光,却是在国王的寝殿中,大王子的尸体就放在正中间。
真的……死了。
国王抱着自己的大儿子老泪纵横,二王子和百花羞公主都跪在他面前大哭。
假的自己就站在旁边,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是谁?
玄奘想问,却发不出声音,他被卡在房梁里面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只有一双眼睛,能看到下面动静。
奎木狼已经化身准驸马,在一众人旁劝他们节哀,一定要拿下妖贼。
“圣僧,我敬你是圣僧,可你这徒弟怎么如此暴戾呢?”国王哭道,“我儿虽有不好,却不致死,就这么没了啊!”
假玄奘面容悲戚:“贫僧教导无方,定会亲手将孽徒交给陛下。”
胡说,玄奘想张口,一定不是悟空干的。
外面站满了士兵,此时一阵哗然,玄奘望过去,只见一道金光如同水波荡漾,一直漾进殿内,悟空从天而降,周围士兵不由自主躲开,拿着长枪指他,迟迟不敢上前。
悟空没有拿金箍棒,也没有披挂,穿得还是前段时间他给做的靛蓝色的直缀,却耀眼无比,一步步从殿外走向假玄奘,所经之处都让出一条道,金色的眼眸中只装着他一个人。
他在假玄奘几步之外停下,一字一顿重如千斤:“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啊,师父知道啊。玄奘立刻无声呐喊,师父跟你一起去找凶手,一定要你清清白白的。
“孽徒。”那假玄奘眼中带着悲悯,“你顽劣成性,不服管教,如今竟然连人都杀了,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你让为师如何信你。”
“不是我杀的。”悟空又一字一顿重复,“师父,你信我。”
师父信你啊!
“玄奘”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师父知道,从一开始你就不服我,连杀我的念头都有过,没想到为师并未改变过你。”
“我改了,师父,改了很多。”悟空死死盯着他,双手攥紧成拳,“决无半点异心。”
他不愿意相信,很想欺骗自己那不是玄奘,然而这个人,从发丝到脚底,都实打实是玄奘,没有一点造假。
没有妖怪能逃过他的火眼金睛,变成玄奘的模样。
他想起玄奘在观音像前淡然的话,芊眠伏在他腿上他温柔的安慰。
他对谁都是一个样,没有人是特殊的,包括他孙悟空。
悟空本就心乱如麻,此时更是沉到了海底,再也捞不起来。
“你走吧,这个徒弟我要不起。”假玄奘转过身,背对他缓缓道。
“师父你……要赶我吗?”他听见自己这样问,那样脆弱无助的声音,就连菩提赶他时都没有过。
“走吧。”“玄奘”重复道。
“行。”悟空惨然一笑,“那祝师父,早日取得真经,普渡众生。我这度不得的,就不给师父添堵了。”
他转过身,同“玄奘”背对背,仿佛从此形同陌路。
玄奘有些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悟空却认不出来那不是自己?他不是有火眼金睛辨识妖怪吗?
“不能让他走!让他为大王子偿命!”有人叫了起来,顿时一阵应和。
“让他走吧。”“玄奘”轻声道。
学得真像啊,玄奘想,谁能辨别出来呢?
悟空一声不吭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我再说一次,你们那王子,我不屑杀。”他背对着众人,低声道,手握住门,顿时半扇铁门化为粉末飘散,“我野性未驯,再留我,你们没一个人能留。”
一片鸦雀无声,没有人再阻止他,眼睁睁看着他腾云离去。
* * *
悟空在云端游荡,漫无目的。
又一次……被师父抛弃了。
他想回花果山,却前些日子同猴子们生了嫌隙,不愿再回去。
天不容,地不容。
天下之大,却没有他去的地方。
仿佛他的存在,就是错误的,他就是个异端。
他觉得方才的一切跟做梦似的,转眼什么都没了,玄奘赶他走,也是假的。
他发了一会儿呆,还是想回花果山看看猴子们过的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要是不需要他,他看看就去另找地方。
当初一心不愿跟玄奘西天取经,想要自由,现在自由了,反而茫然了。
大概心却是被束缚的。
悟空回到花果山,从云端往下了瞧,却见满山荒芜,不见一只同类,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来到山头,看见一群猎人拿着套绳和箭等工具追着两三只猴子。
猴子没命地跑,忽然见前方金光闪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什么也不想便慌忙跑过去。
“什么人!装神弄鬼!”那些成群结队的猎人喝道。
悟空扬扬眉,一抬手,他们便被一阵大力推下山,一直滚到山底,倾刻间没了气息。
真容易,人啊,蝼蚁一般。
“死啦!都死啦!”猴子们喜得跳起来。
接二连三有猴子跑出来,见到悟空喜极而泣,纷纷又哭又叫。
“大王回来了!”
悟空沉默着,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有些后知后觉。
犯了杀戒……
这回是真的,和尚一定会气死。
不,他不会,他已经不是玄奘的徒弟了。
真好啊,没有人管他,他想杀就杀。
悟空坐在水帘洞中的老王座,被群猴簇拥。
马流奔芭四将跪在他面前,讲述这段时间的变化。
原来悟空离开后,其他妖怪听说了他们的矛盾,也不愿再同剩下没有悟空带领的猴子来往,花果山更加没落,引来了猎人的觊觎,上山来抓猴子剥皮卖杂耍。猴子们虽不少开了灵智,但贪于玩乐,又有悟空保护,并不修炼,所以仅限于是“开了灵智的猴子”,面对猎人依然没有还手之力,四将虽有些能耐,但毕竟太少,猴子太多顾不上,这才被欺负了去。
“没想到,大圣爷爷还会回来……”四将哽咽道。
“都是一家人。”悟空道,突然也有些感慨,“都过去了。”
以后也会留下来。
众猴大喜,打起精神办宴席,狂欢不止。
悟空将上山的猎人一个没留,很快没有人再打花果山的主意,都知晓山上来了个恐怖天神,当敬而远之。
花果山重新热闹起来,曾经的妖怪也回来拜见悟空,只不过有人问了他取经大业如何,被悟空亲手扔下山,从此再也没有人敢问他取经一事,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马流奔芭四将商量了一番,在第三日晚上,找上了在山头独饮的悟空。
山上有几只母猴产崽,有只小猴崽已经三四个月大,生得活泼可爱,颇得悟空眼缘,一直亲手抱着,猴崽的娘都趾高气昂了许多。
悟空对他们的到来并无反应,依旧看着离得特别近的皎皎明月,晃晃酒坛:“怎么?这酒还有毒?”
“大王可别再羞辱我等!”四将羞愧道,“想跟大王说点事。”
悟空道:“说。”
四将互相看看:“大王可不要生气才好。”
悟空道:“我不生气,没有能让我生气的事。”
“是……关于大王取经之事的……大王息怒!”
悟空的目光终于落下他们身上。
半晌终于有了动静:“之前不是不让我去,现在烦了?”
四将松了口气:“我们希望大王留下来,更希望大王开心。”
“大王现在,不见一丝喜气,和取经那会儿判若两人,我们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出了问题要解决啊大王,这样不是个办法。”
悟空“嗯”了一声,眼睛又转向月亮:“取经之人不要我了。”
他的语气无悲无喜,却含着无限委屈,让人听了心头一颤。
“那次取经之人来找过大王,我们见过。”四将见他并不排斥,大着胆子说道,“软和得很,也极为喜欢大王,不像是会赶人的和尚。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悟空垂眸拨了下怀里已经睡熟的小猴崽的呆毛。
许是心中太多委屈想到倾诉,他将这一事同相处最久的四将慢慢倒了出来。
“大王哟!您这可是糊涂了!”四将听完拍手叫道,“谁能瞒过您的眼?神仙啊!那奎木狼是个神仙,还没几个宝贝?他是要您离开,好吃唐僧肉啊!只要您离开,他就达到目的了!大王怎就中了计呢?”
悟空猛然坐了起来,如同醍醐灌顶。
旁观者清,他究竟被哪点迷惑了双眼,竟是要外人才能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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