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漫游

    
    蒂莫西还处于黑龙死亡的震惊之中, 不知何时, 龙颅骨前出现了三个身披黑袍之人, 看起来有些眼熟。
    带着对他们的敌意, 蒂莫西问道：“是你们杀了黑龙吗？”
    对于突然出现在龙颅骨中的黑发青年，三人似乎并无惊诧，仅是冷淡地回应：“我们只负责施加诅咒，让那头黑龙处于缓速、衰弱、眩晕、催眠等负面状态下，便于动手。”
    “为什么要这么做？黑龙与你们无冤无仇……”蒂莫西攥紧左拳，咬着牙问道。
    “冤？仇？”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三人哈哈大笑, 随后同时伸手, 向四周展开，示意发问者自己看。
    蒂米这才发现, 四周多了一群庸庸碌碌的凡人, 被驱赶着忙活——他们有的平举双臂, 抱着一块巨型黑鳞；有的倒提着一截龙指骨, 走向铁匠熔炉；有的搭着梯子爬上庞大的龙骨架，熟练地挥舞着剔骨刀。
    在他们的身后, 一群被黑龙套装武装到牙齿的雇佣兵们挥舞着鞭子，驱赶苦力们加快行动。
    三个黑袍人抱臂而笑，就“为什么要杀龙”的提问，依次答道：
    “肉值千金, 骨值万金, 龙血有价无市。”
    “黑龙浑身是宝, 是个人就都想要。”
    “黑龙无罪，怀璧其罪。”
    “胡说、你们胡说！血肉鳞骨都是龙的，你们凭什么觊觎并夺走？”蒂莫西愤怒地抗辩。
    “你以为象牙是大象的吗？可笑，不过是替人类保管的罢了！就像肉鸡、肉牛，你以为它们有为自己呐喊的权力吗？”
    “可、可是龙和鸡牛不一样，他有智慧，有灵魂，就和你们人类一样啊！”蒂莫西一直觉得，自己即使没有一半人类的血统，和凯文也能有灵魂上的共鸣，他们是共存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物。
    “一样？哈哈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世上只有人类是高等智慧生物，巨龙再强大，也只有被征服的命运。我们人类小到驱狗杀猫，大到驾驭魔兽，就是这片大地上的主||宰！”
    “混||蛋！这片大地是自然赐予万物的！任何生物都是她的孩子，她包容又博爱，才不是你们人类独占的！”
    “不过是资源罢了，谁强大就归谁。自然母亲？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妈？哈哈哈哈哈。”黑袍人狂妄地大笑着，尽显傲慢。
    “你霸道、贪婪、傲慢，还冷血无情！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的！也有热爱所有生命的人类，你不配代表所有人类！”蒂莫西生气地扶着龙颅骨，透过空洞的眼眶瞪着黑袍人。
    “他们无权无势，穷得在底层爬行，也配让我代表？有了这套黑龙武装，我们的精英团队就足以攻克骑士团，届时建立王国，用贩卖龙肉所得的资金与周边交涉、媾和，扩充武装，私下用龙血强化人体。乱世一到，我们就能异军突起，甚至建立帝国，称王称霸！帝国史里，免不了会写到一头被击败的恶龙，奠定了我们的万古基业……不过是人人喊杀的玩意儿，还有谁会为它鸣不平吗？”
    黑袍人越说越来劲：“在我的麾下，只要一声令下，便有无数勇士冲锋屠龙，前赴后继。蚁多咬死象，一头巨龙算什么？整个龙族、整片大地，都会在人类的脚下瑟瑟发抖！”
    他恶意地拖长了语调，蒂莫西立刻被激怒了。他龇着牙，热血上涌，虹膜逐渐变成了金色，黑色的竖瞳尖锐含怒。他大口呼吸着，咬紧牙关道：“可恶……混||蛋！”
    独居的红龙就是这般倒在人类帝王的眼前的吗？面对人类军团那排山倒海的恶意，他该有多么绝望？一样是这片大地上的生灵，为什么不能和平共处？只因为巨龙之躯宝贵，便要被屠|、杀吗？
    他的骨会成为最坚硬的□□，他的鳞将覆满最顶级的甲胄，他的牙将武装每一柄利刃，他的肉会成为饕餮们的盘中餐，他的血会融入人体之中，被吸收后占为己有，那他呢？他就这般消失在世间了吗？偌大的世界，为何容不下一头巨龙？
    庞大的黑龙颅骨兀然流出||血泪，殷||红的溪流蜿蜒而下，经久不息，饱含悲伤绝望的控诉。
    “蠢货！你们还在等什么？这是龙血，快去接啊！”监工的鞭子舞出了残影，苦工们唯唯诺诺地搬来木梯，用碗盛，用桶装，用唇饮，用丰收般的期待之情，收集着这血红的甘霖。
    面对无数的寄生虫，血泪干涸了。蒂莫西怔怔地站于原处，仿佛失了魂一般。
    “杀一人为罪，杀十人为凶，杀千人为将，杀万人为雄，老|子将屠百万人后登基为王！我对同类的死活都毫不在意，更没有多余的怜悯可以施舍给一头龙！”
    对于不善言辞的青年，黑袍人还在不遗余力地挑衅，蒂莫西终于再难忍耐，血脉之力在狂怒下奔涌，令他的血管涨得生疼。他的眼眶发热，背脊如被从中剖开般剧痛，一对黑龙之翼猛然舒展，喷溅的殷||红在龙颅骨内盛开了点点血花。
    蒂莫西的牙变得尖锐，指甲弯曲长长，面部轮廓发生形变，连说出口的话音都低沉沙哑，仿佛含||着一口硫磺烈焰：“你、该、死！”
    “他有尖牙！”苦力们在尖叫。
    “他有黑翼！”监工们举起刀剑。
    “他是恶魔！”不善战斗者一哄而散。
    “消灭你……不，我不是恶魔……”蒂莫西的大脑紊乱了，他的情绪仿佛被搅成了一锅粥，他扶着惨白的颅骨，仿佛被困在了巨龙的脑中。
    一块石头兀然砸中了他的脑门，只见一对孩童站在黑袍人的两侧，手持石块作势威胁，并高喊着：“怪物，滚开！不然我会打死你的！”
    他不是怪物……
    与疯狂残忍之人相比，他哪里像个怪物？为什么这些人只看见他漆黑坚硬的外在，却看不见那颗柔软的心呢？他空有一半人类的血脉，却无法被人类接纳，他不是怪物啊……
    “啊——！！！”人龙形态的青年在巨大的颅骨中仰天长啸，痛苦与凄惶填满了他脆弱无助的心。
    “恶魔在咆哮！”
    “野兽要吃人了！”
    “被它咬到会生病的！”
    充满误解，无法交流，蒂莫西绝望极了……
    与众人仓惶的反应不同，三位黑袍人阴森地和声道：“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你以为自己是受害者？看看你后面吧！”
    蒂莫西下意识地回首看了一眼。只见山丘般巨大的龙骨之下，散落着无数动物骨骸。有飞鸟、野兔、雉鸡、盘羊、座狼等等，离自己最近的则是一枚熊颅骨，空洞的眼眶死不瞑目般瞪着自己。
    “你恨我们，它们还恨你呢！”
    “一头巨龙一生能吃多少东西，就背负了多少恐惧与憎恶。”
    “我们屠龙，那是在解救更多的生命啊！”
    “胡说八道！”蒂莫西捂住耳朵，就像抱住脑袋的巨龙骨骸，不愿面对眼前的一切。
    在诡辩的冲击下，对于黑袍人的憎恨乃至杀意都变淡了，蒂莫西隐约意识到，站在自己对面的不是固定的某个人，而是人类的集体意识。面对自己这样半人半龙的混血，他们只有敌视与排外，自己永远无法获得认可与尊重。
    可恶、可恶啊……
    压抑至极的他选择逃跑。他扇动双翼，整个人从庞大的颅骨眼眶中一跃而出，随后飞速窜向门口。三位黑袍人阻拦不及，他成功地脱出，回到了长长的走廊上。
    他振翅甩开追兵，孤独地在走廊上滑行。龙骨大厅对他的冲击太大，所以在远离那儿后，理智渐渐复苏……
    他兀然想起，有个人对自己说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丛林法则。为了生存而狩猎与反击，没有孰对孰错，只有弱肉强食，这样才能组成复杂又完整的食物链网。
    作为食物链顶端的巨龙，他为了满足生存需求，食用诸多动物，都是顺其自然的，与人类为了武力与财富等屠戮巨龙全然不同。人类想征服一切，而他只想开心自||由地活下去罢了，他才不是邪恶的那一方！哪怕看起来凶凶的，也不是！他不吃人，是头好龙！
    自行想开后，他的心情随之变得轻快，也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对他说出这番话之人——那一定是个温柔理性、又充满包容心的人，与自己一样热爱大自然。为了填饱肚子，会适度捕猎，也会螳|臂|当|车地守护自然。
    他想起来了！那枚熊颅骨的主人是头暴躁的坏公熊，要咬死小熊，还伤害母熊，他是保护弱小的正义方！
    人型黑龙挺起胸膛，不知不觉间，他的魔兽化程度减轻了，黑鳞褪去，脸型复原，连龙尾也消失不见了。正当他想收起双翼时，前方转角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吞了口唾沫，谨慎以待，却见凯文快步走出，极有目的性地向前走来。
    他眼睛一亮，立刻扑上前去，将人抱住，开心地道：“你来了，是来救我的吗？”
    印象之中，凯文为素未谋面的自己披上了白色兜帽长袍，还给出了逃跑方案，温和、体贴又耐心，令他终生难忘。如今二人宛如初见，他一定要告诉凯文自己感谢他、喜欢他，想和他一起旅行，哪怕被通缉追杀也不怕！
    期待得想摇尾巴！
    一见凯文，方才的恐惧与绝望便如潮水般退去，整头龙恍如被温暖的白光包围了，惬意地舒展着筋骨。
    然而对方却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疏远地问道：“你是谁？”
    蒂莫西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他张口结舌，磕磕绊绊地道：“我叫、叫蒂莫西，你叫我蒂米的……”
    “不认识。”对方斩钉截铁地否认了，随后冷淡地道，“你挡着我了，请让一下。”
    或许是见他如塑像般僵硬在原地，金发男子“啧”了一声，直接从他身侧绕行，脚步声就此远去。他缓缓地回头相望，对方的身影却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从始至终，都没有回首。
    蒂莫西踉踉跄跄地后退着，靠上了发霉的土墙，随后如被抽掉脊骨一般，下滑着坐倒在地。他眼神空洞地看向前方，随后用双手掩去脆弱的表情，埋首于膝头，像个受了欺负的大孩子——凯文不认识他了，凯不要他了。
    他又得孤身一龙面对这个庞大又陌生的世界，没有任何救赎与期待，他还逃什么？不如在地下睡过去算了……
    心头涌起了更为深切的恐惧与绝望，他被遗忘在角落中，弓起的脊背一抽一抽的，耸动的肩膀充满无力感，他努力地将自己团成一团，仿佛是要以更小的体积，面对这个空间中无处不在的恶意……
    等等，恶意？
    他抬起头，红着眼睛环顾四周，除了昏暗的火光，什么都没看到。他又恢复了埋首的动作，不看、不闻、不听，几乎屏蔽了多余的感官，令地下世界从他的五感中逐渐消失……
    缓缓的，一种无形的意念浮上，就像一枚黑暗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自己。其中蕴含的恶念，令蒂莫西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是什么？等等，他在哪里？
    随着意识变得清晰，四周的环境发生扭曲。一队雇佣兵匆匆忙忙地赶来，在见到自己时便举起了武器，高喊着“怪物受死”，旋即猛扑了上来。
    那一刻，蒂莫西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只是在恐惧之余感到荒诞，随后缓缓地展开双臂，露出胸膛——枪尖刺不死黑龙，比起凯文的离开，他根本不怕！
    冰冷的金属触及胸膛的瞬间，眼前的世界彻底地扭曲了。他如同被抛入黑暗虚空，怎样扇动双翼都保持不了平衡，整个人飞快地下坠，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摔成肉饼。
    “啊——！”蒂莫西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醒来。他的腿还在猛蹬着，肌肉抽筋般疼痛。
    他一头雾水地坐起身，揉着自己的小||腿，这才缓缓地想起一切——这是噩梦镇，显然，他在睡着后，做了一个又长又糟糕的噩梦。差点就想在梦中一睡不醒，逃避痛苦了。
    他就说嘛！凯文怎么会这么冷漠！就算二人初见，彼此不相识，见到狼狈的自己，凯文也一定会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才不会那么疏远呢！该死的噩梦，吓坏龙了！
    等等，凯文还好吗？
    想到梦中的凯文被晶鳞蜥蜴化为水晶雕塑，又被自己失手打碎了，他重重地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探身看去——只见一座无头的水晶雕塑，躺在自己的身边。
    “啊——！”蒂莫西宛如见到诈尸，吓得摸打滚爬，一路拽着被子翻下床，瞪大了惊恐的双眼，看向床上那冰冷的雕像。
    “嘶嘶——”晶鳞蜥蜴钻出被窝，挑衅地向他吐舌。
    “假的，一定是假的！”人型黑龙彷如催眠一般，不断地加强心理暗示。
    当他的潜意识接受这个论调后，可疑之处也浮上心头——噩梦刚开始时，凯文的水晶雕像被他失手推下床，怎么可能又盖好被子躺在旁边吓他！凯文才不会做这种可恨的事！没有了脑袋也不会！
    都是噩梦的错，噩梦这个大混||蛋……
    他想醒来，怎样才能真正地醒来？
    想起方才在虚空中下坠的真实感，他头脑一热，猛地跳起前冲，一头撞破玻璃，从旅馆二楼跳了下去。
    被玻璃划伤的疼痛感没有传来，落地后的冲击力也轻飘飘的，反倒是他如灵魂出窍般，整个身体在震后睁开了双眼。
    见到旅店客房的天花板时，他整个人都是懵的，生怕依然限于梦境之中，满头冷汗濡||湿了睫毛。倏尔，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身侧看去……
    还好，这一次见到的不是水晶雕像，而是睡着了的凯文本人。顾不得会闹醒对方，蒂米一边起身，一边心有余悸地道：“吓死我了，尤其是你，吓了我三次，这个镇子可真邪乎……”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轻，因为他发现凯文丝毫没有反应。冷汗再次冒了出来，裸|、露的脊背透着湿意，凉飕飕的。
    仿佛永无止境的噩梦，令他几近崩溃。
    “你也是假的吗？不要吓我了！”他用力地推了推同伴，对方的表情变得痛苦，吓得他立刻松开手。
    “凯……？凯你醒醒！”确认了同伴的触感十分真实后，蒂莫西终于放下了半颗心。
    然而凯文的表情越来越扭曲，时而愤怒，时而痛苦，与绝望交替浮现，令蒂莫西产生了不好的联想——如果凯文与噩梦中的自己一样，感到绝望无助，会不会也恨不得就此睡过去算了？
    不行，决不能让凯文沉沦于噩梦之中！
    在反复推搡与各种叫喊无果后，裸|、睡的蒂莫西跳起身，仓惶地穿上外衣裤，随后背起同伴，飞快地向楼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