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北巡的决定遭到随行太医令的剧烈反对。
在会商之前,李斯居然一点风声也没有得到,这让他心乱如麻。若非赵高在传达会商的口谕时暗示于他,他几乎要在大臣面前失态。
幸而有郑国与顿弱、杨端和几人在场,一起怔愣之下他的反应并不显得突兀。
“陛下不可,老臣以为天气酷热,陛下出巡已经四月有余,舟车劳顿、人马疲惫,此时若再跋山涉水,有碍龙体啊!”胡毋敬跪下,几乎声泪俱下。
“李斯,”皇帝的语气很冷静:“你也反对?”
如同任何一次垂问一样,他高居于台,目光微微垂落,掩不住其中刀剑一般锋利的气势。仅仅是听他的声音,耳边就如金戈铁马碾压而来。
李斯听着这声音,竟然失了神。帝王语调中微微上扬的一抹音色代表这试探和怀疑,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每一种不同的语调背后的意思。
这一刻,他茫然了。
“丞相!丞相!”胡毋敬望向李斯,将他叫回了神。
李斯进退两难。
若是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赞同帝王下的任何一个旨意,并且用三寸不烂之舌将帝王的话引经据典加以阐述与拥护。但眼下,那带着隔阂与试探的问话,让他迟疑了。
“臣以为——”李斯斟酌着:“以为——”
众人都望着他,连同帝王。
李斯将牙一咬,双膝跪下将头一磕到底:“臣以为陛下不宜北上。”
众人都有些惊讶,这么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次帝国的丞相在帝王面前没有彰显出君臣一心的默契。
“哦?”帝王声音沉吟,难辨喜怒:“你是在埋怨寡人未曾与你商议?”
“臣,不敢!”事已至此,丞相似乎把心一横,豁了出去。
沉默在车内蔓延开来,众人脑后沁出了汗,顺着脊背下流,都是一副心若擂鼓的惴惴不安。
许久,帝王终于再度开口:“诸位,且先退下。”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劝谏无用还是采纳了?
胡毋敬正要再说,却听帝王开口:“李斯留下。”
李斯心中一颤。
他,终于又赌对了一次。
……
众人退下,本就宽大的车驾内终于不再压抑闷热。
皇帝却似瞬间虚弱了几分一般,微微斜靠啊铜案一侧,半靠半依在竹简堆之上。他的目光不再垂着,而是越过成堆的竹简,看向跪伏于地的丞相。
“李斯,你我有许久未曾单独说话了吧。”
李斯颤巍巍的心一瞬间居然有了委屈的错觉,这种情绪在他自比厕中鼠,开始汲汲钻营开始,就以为早已被剥离了情志,只剩富贵名利。
但这一刻,他的眼圈居然热了。
他把头磕在地上:“陛下,您是大秦的皇帝,天下的主人。原本您的意志,就是臣的意志。但是老臣、老臣是真的担心您的身体啊——陛下莫怪斯,李斯心中,不安啊——”
这句话是李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豁出去说出来的话,在他的一生中,一共只有三次,有今日的勇气:第一次是昔日像吕不韦毛遂自荐时;第二次,是写下《谏逐客书》故意在市斤流传时;再一次,便是今日。
两日时间,足够这个帝国的丞相想明白一些事情,却也更加迷茫。
帝王身体最脆弱的时候,召见的是蒙毅与章邯。他等了两天,及至今日,终究承认自己也成了那个被帝王刻意避开的人。
这一刻,李斯几乎泪如泉涌,哽咽无法成言。
嬴政望着他的头顶,间杂这斑驳的颜色,昏暗的灯光下,已是垂垂老矣的形貌。
他不禁叹道:“李斯,想不到,有一日你我君臣,都老了。”
李斯声音哽塞:“陛下还在盛年,陛下万勿此言……”
嬴政轻笑一声,这是极少的,像是自嘲一样:“李斯,有时候,你真该学学盖聂。”
李斯一怔,抬起头来:“盖——”
他一时不知盖如何称呼此人,剑圣?
盖聂?
帝国的叛徒?
帝王似乎沉浸在某种回忆里:“你知道他最后一次来咸阳见寡人,与寡人对饮,对寡人说了什么?”
李斯茫然道:“老臣不知。”
帝王:“他让寡人,召回扶苏。”
一瞬间李斯如同醍醐灌顶,他终于想明白了这些日子帝王的异常。全盘之下,帝王的心思已经从诛灭六国贵族,变成了帝国储君之上。
储君之位的悬虚,正是帝国环环关联之中,恰好缺失的一块。
而这件事,居然不是从他一个总领大政的丞相口中提出,却是从一个帝国头号叛逆的嘴里说出。
帝王一意孤行直上九原犒赏军士分明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秘而不宣的缘由是为了带回扶苏,确立储君。
而如此大事,却对他只字不提,直至今日。
因为他的一番告密之言,导致了帝国最有希望的储君被流放边陲。
方才的汗水随着这句话的层层剥离逐渐冷透,及至彻骨。
一个新时代的降临,注定需要一块踏脚石。
帝国丞相仿佛看见了一条至暗的路,一路向北,无法回头。
那是秦国辉煌一时的商君曾经走过的路。
是与商君相知相遇、曾经互相扶持的秦孝公,留给他唯一的路。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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