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未冷

    
    第十章 修我甲兵  （十四）
    一场秋雨一场寒。
    气温渐渐降了下来，王希声紧了紧军装，打着伞走进了医务营的大门。他本想先去护士科看看金明欣，可走到门口，突然又觉得有些忐忑不安。
    金明欣对他很是温柔，金明欣珍惜在他身边的每分每秒。金明欣每次相见，都会仔仔细细将他全身上下查看个遍，唯恐他被子弹打掉一根寒毛。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紧张。唯恐自己哪句话说错，或者哪件事做得不对，在对方心上，造成无法挽回的伤痕。
    “还是先去看看袁胖子吧，他的内伤应该快好了！“ 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他收住脚步，转身朝军官病房走去。
    小胖子跟他也不算太合得来，但至少小胖子脾气好，不会轻易对他冷嘲热讽。此外，小胖子主意多，从小跟金明欣又一起长大，应该能给他出不少好点子。当然，如果冯大器不在就更好了，比起人畜无害的袁胖子，冯大器简直就是一只刺猬。动不动就会全身上下的刺儿全竖起来，将周围的人扎个鲜血淋漓。
    医护营已经没多少伤员了，所以他走得很快，不多时，便来到袁无隅和的窗子下。踮起脚尖儿偷偷看了看，恰看见报纸头版的几行大字，”正义在我，九国公使齐聚，誓言维护公道“ （注1：淞沪战役进行阶段，国民政府渐感吃力，忽然又开始指望国际调停。导致战机错失，战役溃败。）
    ”去你妈的公道！从1919年起，列强哪一次维护过公道？！“ 一股无名业火，瞬间烧到了王希声头顶。
    国民政府真他娘的不长记性，从1919年被列强买卖了一次，身为战胜国，却被强制割让青岛。1931年又被卖了一次，放弃抵抗，祈求国联调停，结果眼睁睁地看着东山省从此成为日本的附庸。今天，在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的时候，上头居然又把获胜的希望寄托在了列强身上？！
    列强是你爹，还是你娘？你自己不努力，人家凭啥为你出面？况且即便列强做出有利于中国的裁决，小日本儿不肯买账，列强还能把它怎么样？哪个国家会为了中国人民的苦难，去牺牲本国的一兵一卒？！
    心中的火头越烧越旺，一不小心，他手中的雨伞，就碰到了窗棱。袁无隅听到了动静，迅速抬头，胖胖的脸上，立刻涌现了几分促狭，“王哥，你又来看我了？！哎呀，我要是个女人，肯定感动的以身相许了！那可怎么好？现在是国民政府，不是大清了，每人只能娶一个老婆！”
    “去你的，狗嘴吐不出象牙。”王希声被他说得脸上发烫，心中的无名业火迅速减轻了许多。笑着收起雨伞，走进屋子，努力将话题向别处岔，“怎么就你一个人？大冯呢？他的伤怎么样了？瞧你这样子，内伤应该没事儿了吧？！”
    “大冯他刚出去。”袁无隅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不自然，跳下床，快步走向暖壶，“我，我们俩都没事儿了。你坐，我，我给你倒点热水喝。”
    “不渴，你好生歇着。小心站得过猛，大脑缺血！” 王希声最近可是没少在医学方面下功夫，伸手将他拦住，大声叮嘱。随即，又忍不住心中好奇，皱着眉头问道，“外面正在下雨，大冯就敢到处乱跑，他不要命了？被若渝姐发现，肯定少不了又是一轮狠k！”
    ”k？他，他巴不得呢！“ 袁无隅顺口回应了一句，忽然，又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出言补救，”他去乙字号那边帮忙了。今天，今天有一批伤员要出院转往地方。李院长怕有人舍不得离开，所以，所以特地派他去做工作。“
    ”哦？那是该去！“ 王希声的眉头皱了皱，脸上顿时浮现了几分凝重。
    所谓出院转地方，就是将那些伤势差不多痊愈，却已经落下终身残疾的老兵，交给地方政府去安置。而地方政府中，能跑的官员早就跑差不多了，剩下的普通办事人员也很久没领到薪水，又怎么可能有能力给老兵们解决吃穿问题？可以预见，这些伤兵当中的绝大多数，今后要么沦为乞丐，要么寄身于亲戚门下，成为后者永远的拖累，前途根本看不到任何光明。
    ”嗯，大冯口才好，并且差点儿就没了命，那边很多老兵都服他！“ 袁无隅顺着王希声的话敷衍，脑海中，瞬间却回忆起冯大器跑出去之前跟自己开的玩笑：”我身体里流着若渝姐的鲜血呢，她的事，当然就是我的事。只要我在，谁都甭想碰她一根指头！“
    ”他前几天保护若渝姐的事情，我听说了，干得的确漂亮！“ 王希声却没看到袁无隅的脸色尴尬，想了想，佩服地点头，”换了我，绝对没有他那种急智。不过，胡排长他们，其实也不是坏人。只是心中对未来过于绝望，所以一时……“
    ”若渝姐也是这么说的！“ 袁无隅的脸色更红，瓮声瓮气地打断。”还有李大哥，他跟若渝姐的意思都差不多。他们俩，他们俩要是真的结婚了就好了！“
    ”怎么，你急着吃喜糖了？“王希声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他们自己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袁无隅气得只想吐血，抬起脚，朝着王希声的大腿猛踢。
    王希声是个真正的练家子，岂会被他偷袭得逞？一个侧身避过去，随即又一个兜手，将袁无隅的腿抄住，将他整个人丢回了床上，”那你什么意思？我知道了，你喜欢上了若渝姐，哈哈，胖子，没想到你人小鬼大！肚子里装了这么多歪心思！“
    ”不是我，不是我。“袁无隅大急，红着脸拼命摆手，”是别人，是别人！“
    “谁？”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王希声迅速收起笑容，警惕地追问，“谁这么没眼色？若渝姐跟大李两人整天成双入对，他难道没看见？”
    “是，是大冯！”袁无隅隐瞒不住，低下头，脸色红的快要滴血，“他似乎喜欢上了若渝姐。王哥，你劝劝他，别胡闹。朋友妻，不可欺！”
    “哪个大冯？”王希声随口问了一句，紧跟着，屁股像是被火钳烫了一下，一蹦老高，“这小子，我说他没事就往乙字号跑呢，原来是在挖自己兄弟的墙角。奶奶的，老子今天非让他冷静冷静不可！”
    “王大哥，王大哥，你等一下。”袁无隅知道自己神使鬼差说错了话，急忙想去阻止。以他的身手，又如何阻拦得住？一个照面不到，就又被王希声丢回了床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后者朝乙字号病房冲了过去。
    此时，冯大器尚不知自己“大难来临”，他正得意洋洋的看着郑若渝将野花插进一个玻璃瓶，心里美滋滋的，好像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
    金明欣站在不远处，一边整理着手头的东西，一边暗自好笑。身为表妹兼闺蜜，她见过无数英俊潇洒的学长，送花给郑若渝，表姐的反应，却永远都是这么不卑不亢，既不会让人下不了台阶，同时，也不会表现出半点亲近，很快，就能让对方知难而退。
    正在猜测冯大器这种一看就知道没谈过恋爱的愣头青，到底需要多久才会明白他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即便再快，都像钟表的秒针一样节奏分明。
    金明欣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急忙放下东西，快步走向门口，果断伸出手臂，将冲过来的王希声拦了个正着。
    “别进去，表姐会处理。”凭借着女人精准的直觉，以及王希声的表情，她瞬间就猜到了对方的来意，狠狠瞪了王希声一眼，以极低的声音阻止。
    如同坦克般冲过来的王希声，瞬间来了个急刹车。随即，眼里的怒火，全都化作了浓情蜜意。
    ”出去说！“ 金明欣双手推着王希声，毫不费力气，就将对方推出了门外，然后一路推向乙字号院外。
    王希声比金明欣足足高一个头，宽了半尺，可每次一见到她，立刻有种见到长官的感觉，只能无条件服从，绝不敢有半点造次。
    ”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金明欣的话，继续传来，宛若醍醐灌顶。
    王希声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方正的国字脸上，瞬间涌起了几丝尴尬。
    哪里用得着自己多管闲事，要是冯大器都能把郑若渝撬走，郑若渝早就回北平了，怎会留在野战医院吃苦受罪？
    冯大器身体里，只是装了郑若渝几百cc血浆而已。李若水身体内，却装着郑若渝的灵魂和心脏。前者即便再努力，注定也是徒劳！
    ”若渝姐眼里，根本容不下第二个人！” 唯恐他继续多事儿，金明欣笑着补充。“你不用管，大冯他就是把整座山的花全摘下来，也没用！”
    “噢，噢，我明白，我不管，我不管！” 王希声如释重负，迅速点头。旋即，心中又灵光乍现，换上一副笑脸，小心翼翼地向金明欣请示，“那束花挺好看得，要不，我也给你摘点儿去？”
    金明欣脸色顿时开始发烫，带着几分惊慌连连摇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屋里有一束就够了。你今天不忙么？要是没其他事情，就赶紧回参谋部吧！我今天事情很多！”
    ”噢！“王希声心中，顿时好生失落。想再找借口多停留片刻，然而，却又怕惹金明欣生气。犹豫再三，伸手挠了挠头皮，低声补充，“那，那你就先去忙吧，我也回去了。我，我今天过来，一是看看胖子他们，二是顺便来看看你，你和若渝姐。等，等有时间，有时间我再过来。”
    说罢，竟向金明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逃命一般匆匆离去。
    “笨蛋！无可救药的笨蛋！” 看着他迅速远去的背影，金明欣气得咬牙切齿。弯腰捡起一块土坷垃，就准备给他来一下狠的。没等扬起手臂，却看到冯大器笑吟吟地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算你运气！“ 狠狠用目光朝王希声的背影剜了一眼，金明欣将土坷垃偷偷藏在了身后，快步返回院子。随即，又迅速闪进专门供护士临时休息的房间内，满脸好奇地冲着郑若渝探听，“表姐，冯大器怎么那副表情？你答应他啦？”
    “你这死丫头，找打了不是？！”郑若渝知道表妹在开玩笑，抬起手，做攻击状，“我还能说什么，我就说这花停漂亮的，可以令空气清新。”
    “你不直接拒绝他，不怕他纠缠不休？”金明欣听得愈发有趣，顺手将土坷垃从窗口丢了出去，笑着刨根究底。
    “我跟你李大哥什么关系，他会不知道？”郑若渝反问了一句，随即笑了笑，娓娓解释，“大冯的脾气比较拗，越是跟他来硬的，他就越犯邪劲。这样耗着他，慢慢他自己就想通了。”
    说罢，无奈的拍了拍额头，苦笑着补充，“唉，说到底，他不过是个没谈过恋爱的小屁孩罢了！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恐怕都不清楚！”
    “小屁孩一个！理他作甚！” 参谋室的军用地图前，待李若水听完王希声的“小报告”，瞬间得出同样的结论。”他恐怕连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生，都还没弄清楚！“
    ”我也这么想！“ 王希声终于彻底放了心，浑身上下一片轻松。”我刚才还怕你生气，想要劝你呢。看来又是我多事了！“
    ”有那功夫，你还不如帮我弄清楚，这几条路，到底走哪条更为安全？” 李若水看了他一眼，迅速将目光转向地图。
    “哪几条路？你这是要去哪？” 心中忽然涌起一份不妙的兆头，王希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瞪圆了眼睛，低声追问？
    “不是我，是咱们！咱们所有人！”李若水低沉地叹了一口气，良久，方缓缓补充，“上面已经决定了，二十六路军放弃收复北平和天津的目标，退守邯郸。咱们几个的任务，是重新下连队，将前一段时间被打散架的弟兄们，组织在一起，分批后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