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过烤鸭吗?”
散着浓重酒气的房间里,枯瘦的女人坐在木椅子上,桌前放着一小杯子的白酒,一小碟的卤味摆在酒盅旁,她眯着眼睛,有些吃力地看着膝头摆着的一本书。
江佑安已经累到说不出话,她此时此刻实在没有心情和一个变态杀人狂讨论自己有没有吃过烤鸭。
戴姐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又不气馁的问了一遍:“小妹妹,你吃过烤鸭吗?”
江佑安别过脸,不说话。
戴姐像是陷入了沉思,她拿着卤味蘸了蘸了碟子里的黄色粉末,放进了嘴里慢慢的嚼了起来。
“松花粉是用来做药引子的,这样药酒才有效,不过干吃太没味,我蘸着肉吃,就好多了。”她对江佑安耐心的解释道,仿佛对面床上躺着的,不是被她强行绑回来的受害者,而是她一个相交多年的老友。
“我呀,第一次吃烤鸭,是我们全家一起去北京的时候,那个时候,可真好啊。”戴姐的眼神里露出一丝欢愉的光芒,愁苦的脸色似乎也消退了许多:“那是一个夏天,我们全家坐火车去的,阳光很好,火车上白色的车帘布被空调的风吹得微微翻动,车窗外边的风景很好,有山有树,火车一下子穿过隧道,一下子经过平原,平原上有大片的油菜花田,远远看去,金黄一片,就像作文书里写的那样——大地,都换上了新装。原来吧,夏天很闹的蝉子叫的让人心烦意燥,但是那天不一样,火车轰隆隆的声音把其余的琐碎的声音都盖了过去,只听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时候笑啊,闹啊的声音,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光景,可真好啊。”
说完这么长长一段话,戴姐端起酒杯,咪了一口酒,砸吧了一下嘴巴,“老大死的时候,才23岁,我才12岁呢,那也是一个夏天,父母在打工挣钱,只有我们三个小的轮流陪床,那天刚好轮到我,可能那个时候我还太小了吧,晚上,太困了,我陪着陪着,就眯着眼睛说过去了,等第二天一早,护士来摇我手的时候,我去叫‘哥哥’,可是,他已经不会应我了,我急得去握他放在被窝里的手。”戴姐说着把目光望向江佑安,问道;“你摸过死人的手吗?冷冰冰的,骨头都硬了,握在手里,就好像握着一块冷石头一样。”
“老大,就那么没了,可这不是最可怕的。”戴姐的目光里流露出恍然和恐惧:“你知道什么最可怕吗?最可怕的,是你知道你正在等死,你马上也会这样死去。”
“老大去世以后,医院让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去做基因筛查,我们家的男孩啊就那么倒霉,千万分之一的几率,全中了,然后,他们只能一个个地等死。”
戴姐顿了一顿,端起酒杯走到江佑安的面前,半蹲下身,目光嘲讽:“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吗?因为你现在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懂他们心情的人,他们等死的心情你现在最清楚,毕竟——你马上也要死了。”
戴姐的手轻轻一侧,酒杯里的酒被她撒到了地上:“我先敬你一杯酒,你死了可不要怨我,毕竟,这世上人活着,谁没点苦衷啊。”
“对了,刚刚那个问题,你吃过烤鸭吗?”
绕了一大圈,戴姐又开始不依不饶的问这个问题。
江佑安再次被她吓哭了,死亡的恐惧笼上心头,她感觉自己的毛孔都在这个冷夜里一点点地张开,一点点地吐露着恐惧的味道。
“吃,吃过……”江佑安哆嗦着,不敢不回答。
戴姐一扬自己手里书,江佑安定睛一看,居然是梁实秋的《雅舍谈吃》。
戴姐索性盘着腿在她睡着的床前坐下了,打开手里的书,翻到里面的一页,开始絮絮叨叨地念了起来:
“自从宣外的老便宜坊关张以后,要以东城的金鱼胡同口的宝华春为后起之秀,楼下门市,楼上小楼一角最是吃烤鸭的好地方。在家里,打一个电话,宝华春就会派一个小利巴,用保温的铅铁桶送来一只刚出炉的烧鸭,油淋淋的,烫手热。附带着他还带来蒸荷叶饼、葱、酱之类。他在席旁小桌上当众片鸭,手艺不错,讲究皮得薄,每一片有皮有油有肉,随后一盘瘦肉,最后是鸭头、鸭尖,大功告成!”
戴姐念得抑扬顿挫,仿佛真的是吃到了一盘烤鸭,千馋万馋,口水直流。
江佑安却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戴姐慢慢地抬起头,把目光从书上,移到江佑安的脸上来。
“等下,我剥下你的皮来,像吃烤鸭一样,留着最嫩的皮泡酒,剩下的就用烤了吃,你知道烤鸭怎么吃才最好吃吗?老北京的烤鸭啊,有三吃,烤的时候先接一碗滴出来的油,用这个鸭油啊,拿来蒸鸡蛋羹,然后是吃片鸭,吃完了片鸭以后,剩下的鸭架也好吃,熬白菜汤,加点米饭进去,再放点口菇和青菜,想吃面条的放打卤面也行,喝一口熬白了的浓汤,再吃一口面,哎呀那滋味,做神仙都比不上。”
戴姐把那场景描绘地活灵活现,江佑安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直要执着地问自己有没有吃过烤鸭,她原来想跟吃烤鸭一样,把自己抽筋扒皮,连骨头带肉,一点点全吃干净!
胃里的黄疸水忍不住上涌,明明已经将近两天一夜没有吃东西,嘴巴里的酸味混合着苦味,舌根一直分泌着大量的唾液,她想拼命的往肚里咽下去,可胃里像是长出了一只推子,不停地把她分泌出的液体往外推。
“别,别说了……”江佑安第一次觉得梁实秋写的东西这么可怕,第一次觉得烤鸭居然这么恶心。
“呕——”她终于忍不住,侧过头剧烈的呕吐起来。
戴姐似乎很满意江佑安的反应,缓缓地地上站了起来,走回到桌子前:“吐吧,吐吐干净些,这样啊,等下吃起来才干净。”
“哇——”江佑安又一次被吓哭了,她这一次,是必死无疑了吧。
戴姐走到书架后,悉悉索索似乎在找什么,隔了一会儿,她提了一把磨得雪亮的剔骨刀出来。
“先前几个都赶时间,没能好好弄,这一次,我慢慢来。”
戴姐回头冲江佑安笑了一下,目光阴冷,牙齿白森森的,看得江佑安冷不住打了个哆嗦。
戴姐说话间,又从暑假后拖出一个大木桶,木桶很大,方形,看的出来已经有些年月了,戴姐原本就瘦弱,拖着木桶歪歪斜斜地走到江佑安面前,放下拖木桶的挂链,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喏,等下就把你的血放到这里,不要把地搞脏了,免得到时候打扫起来很累,血放干净了再剁,省里很多。”
江佑安终于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可因为太久没有进水进食,她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戴姐提着刀走到江佑安的面前。
“小姑娘,故事听完了,我也敬你酒了,你一路走好,不要恨我,我有苦衷的,我也是没办法。”戴姐面无表情地说着这话。
江佑安能够想象到,她之前杀人的时候,也曾一样说过这样的话,说完之后,她扬起的屠刀就会坚定地落下,没有一个幸免,没有一个,侥幸活下来。
她呢,她会不会真的死在这里?
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每一秒的停顿,每一帧的画面来来回回的重复放映,江佑安的瞳孔激剧放大,大张着嘴,像一条窒息的海鱼,喘着粗气。
戴姐手里的剔骨刀却没有配合她缓慢的剧情,她毫不犹豫地高高举起剔骨刀,死神呼啸而来,张着爪牙,露出利齿,很快,剔骨刀的刀尖就要刺刀她幼嫩的脖颈。
“不,不要——”江佑安一声尖叫。
‘呱啦’一声巨响,空气静止了一秒。
在戴姐的剔骨刀落下之前,突然——断电了。
戴姐手里的剔骨刀停在了半空中。
她狐疑地竖起了耳朵。
幽暗的夜里,悄无声息,只有窗外隐约的车鸣声,还有入冬后垂死的夏虫,发出的最后的悲鸣声。
“这老房子,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我去看看,你再等一会儿。”戴姐周到地说着,仿佛在安慰自己的老朋友一般。
戴姐向外走去,江佑安听见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在鬼门关外打了个囫囵,感觉真真切切地死了一回,江佑安拼命的挣扎手脚,企图做最后的亡命一搏。
渐渐地,渐渐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狭长的走道里,响起一阵快速的脚步声,不似戴姐那般轻飘、迟缓,反而是坚定,有力,还带着仓促和焦急。
“佑安,佑安你在不在这里面?”
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嘶哑、慌张、焦急,可此时此刻在江佑安听来,却是堪比天籁。
“在……在这里……呜呜呜,陈楠……生,我在这里,咳咳咳……”江佑安哭喊着,可喉咙确实已经发不出更响的声音。
终于,走廊外的人听见了声音,一束手电筒的光亮照了进来,紧接着,一个人影,踉跄着,冲到了房间里。
“江佑安!”陈楠生的电筒照在了江佑安的身上,他像是彩民中了五百万一样,眼睛里几乎冒出光来,“江佑安你这个死孩子!”说着他冲到江佑安躺着的床前,想要给她解开她身上的绑着的绳子。
“呜呜呜……陈楠生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一个大英雄,像蜘蛛侠像钢铁侠像绿巨人像我妈妈像全世界最爱我的人,呜呜呜,我也最爱你了,你是在拍电视剧吗?你居然在最后一秒钟出现了……呜呜呜……陈楠生我好怕,陈楠生你不是还有伤吗?你痛不痛?……呜呜呜”江佑安激动地胡言乱语,鼻涕眼泪抹了陈楠生一身。
“我打了肾上腺素,坚持不久,快点,我带你出去。”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了?警察呢?楚皓呢?”
“出去再说,外面埋了大量的炸药,拆弹组在拆,他们没有命令不能进来,快跟我出去。”陈楠生没有时间解释,手电筒放在一边,手忙脚乱地给江佑安解绳子。
“呵呵,呵呵……想走啊……”
一声笑声,远远的,渐渐近了,像是鬼魅,像是幽魂。
“小心啊陈楠生!”
突然高举起的剔骨刀,陈楠生听到江佑安的尖叫,本能地往右一闪,‘砰——’的一声,剔骨刀深深地砍进了床板里。
枯瘦的女人在此时突然迸发出巨大的生机,陈楠生勉强躲过她的突然一击,却不料她还有后招。
戴姐左手提着一个油壶,猛地朝着陈楠生和江佑安的方向一挥,散着刺激性味道的液体,呼啦一下,淋了两人一身。
妈的,居然是汽油,这他妈真是个神经病。
陈楠生心里叫苦,这个女人做好了万全准备,一旦事发就要点燃炸药,这个房子下面埋得炸药几乎可以把方圆三里地都炸平,她这是要多少条人命给她陪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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