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谕昆仑

    
    当对面一个苟延残喘的妖魔向我射来毒镖时，我没有躲避。我在众多弈剑将士惊讶惋惜的目光中倒地。我如愿带着匣子中的三封信来到了奈何桥。/p
    孟婆已经很老了。我静静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忙碌地烧火、煮汤，招待络绎的人群喝下一盏忘记前世的孟婆汤。良久，她才注意到我。/p
    “小鬼，还不快点过来喝碗孟婆汤。”孟婆笑吟吟地说，“早点喝完好投胎去户好人家啊。”/p
    我说：“我还要等人。等到就可以喝了。”/p
    孟婆大笑起来：“一个小孩懂什么，等人的是我才对。”/p
    ——其实，我们都在等人罢。/p
    等人怎么这么无聊呢。比吃撑着了等着打嗝还无聊。终于有一天，我对孟婆说：“婆婆，我在你这里帮忙吧。”/p
    孟婆问：“你能做什么？”/p
    “你天天熬孟婆汤一定很累了，这些粗活我可以帮你做的。”我说，“而且，这里可以看见去投胎的人，或许我能看见要等的人。”/p
    孟婆的小屋就建在奈何桥边。每天清晨她把大包的药材扔进锅里，她一点都不耐烦，显然对这份工作已经厌倦。她倒药材的身态和表情如同家庭主妇出门倾倒垃圾。/p
    我蹲在炉子前扇火。汤沸了，药材的味道流散在空气中，汤汁变得浓稠，我和孟婆舀出汤，分给那些络绎不绝赶着去投胎的“人们”。/p
    清闲的时候，孟婆喜欢泡上一壶茶，眯着眼，半躺在奈何桥边的藤椅上。/p
    而我喜欢看奈何桥边的人来人往。如果我所看到的大多是老人，那就是和平的年代，如果青壮年居多，那就是战乱的年代了。这样的生活并不枯燥，每天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们——或许应该叫做鬼。有漂亮的，有不漂亮的；有耋耄老者，有垂髫少年；有活泼聒噪者，也有静默无言者。他们一个个依次走过奈何桥，衬着桥下漆黑的水面，如同一祯祯画镜。/p
    有一天，孟婆问我等了多少年了。我想了想，诚实地答道：“我不记得了。”/p
    孟婆笑道：“你已经等了五百年，你等到要等的人了吗？”/p
    “没有。”我说，“或许我们没有认出彼此，又错过了。”/p
    孟婆说：“那你还是喝碗汤快走吧，忘掉这一切就好了。”/p
    我说：“我不走，我还要等。”/p
    孟婆耸耸肩：“随便你。傻丫头。”/p
    又是很多年过去了。/p
    有一天，孟婆突然问我：“你在阳间是做什么的？”/p
    我从旺盛的炉火前抬起头：“信使。来这里之前，我是弈剑听雨阁的一名信使。”/p
    “弈剑听雨阁……信使……”孟婆的眼神飘渺地望着虚无的远方，“那你为何来到阴间？”/p
    “送信。”/p
    是的，我曾是一名信使。一名持剑策马、游走四方的信使。天下没有比这更浪漫更辛酸的职业了。/p
    夜晚小憩的时候，我枕着我的荷青色包裹。/p
    包裹很孱弱很单薄，如同尘世之人卑微的愿望。/p
    包裹中只有三封信。/p
    这三封信，几乎耗尽了我一生的光阴来投递，但我一直找不到可以投递的对象。/p
    那是大荒战乱的年代。我相信这些收信人都已在乱世中去世了。/p
    有人曾经告诉我，所有的书写，注定都是尘烟。这些信函，不过是写在水上的流年。/p
    我没有告诉他，我自小树立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称职的信使。信使的职责就是把信笺送到收信人手中。/p
    因此，信匣中的信，我一定要送到。它们是我的丹青之信。/p
    我携带三封投递无门的信笺，来到奈何桥，就是为了给这些孤魂般的信笺一个可以停靠的港口。/p
    在下定决心来到奈何桥之前，三封信笺我都仔细打量过。当然，我并没有拆开它们。拆看他人信笺是不道德的。/p
    一封很坚硬。嗅之有隐隐的檀香。/p
    一封很轻软，摸上去如同一块绢帕。/p
    第三封最简单了，里面装着一枚盘丝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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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封信：檀香扇/p
    不知又过了几年，一位身着弈剑门派服饰的女孩来到孟婆跟前。/p
    孟婆将一盏孟婆汤递给她。这时，我从她身上闻到隐隐约约的檀香。/p
    是了，或许就是她了。我终于等到了第一封信的收信人。/p
    “姑娘，且慢。”我阻止了她，“您可叫檀香？”/p
    女孩一怔：“我不叫檀香，但我对檀香倒是很熟悉。”/p
    我从包囊里取出第一封信。/p
    她接过信，轻风涤荡着剑柄上的穗。她还没有拆开信封，仅仅将信封轻轻一瞥，便菀尔一笑：“这封信的确是给我的。”她的语气释然而笃定，“想不到这封信辗转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送到了我手上。”/p
    她轻启信封。一缕清幽的檀香弥漫开来——信封里只有一片檀香扇的扇片。她反复端详，又笑了：“果然是故人。”/p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匣。匣子里是一些散落的檀香扇片。/p
    她将信中的檀香扇片和它们穿插一起，重新制出了一把完整的檀香扇。/p
    “得到了这片扇片，凑成了一面完整的檀香扇，算是给自己这么多年的心结来了一个了断。”她笑道，“谢谢你。婆婆，我要喝孟婆汤。”/p
    “姑娘，你真的决定要喝了吗？喝下你可就忘记前世所有的记忆了。”/p
    女孩嘴角扁了扁，欲哭的细微神情，又及时控制住了：“有了这把扇子，就不怕来生没有回忆了。只是在喝下汤之前，我很想告诉你这把檀香扇的故事。”/p
    ——其实我叫卓月汐，是弈剑听雨阁师叔卓君文的女儿。/p
    或许你听说过我的伯母紫荆婆婆的事吧。紫荆伯母昏迷了这么多年，我的伯伯卓君武为了救醒她，四处寻找药方。我听说紫荆伯母生前最喜檀香扇，而檀香对恢复她的病情或许也有帮助，于是便出门寻找珍贵的紫檀香树。/p
    那一年，我来到巴蜀梧桐谷。在茂密的丛林深处，发现了一位同样在四处梭巡的少年。那少年穿着冰心门派的服饰，令我顿生亲切之感。/p
    你知道的，弈剑听雨阁和冰心堂是颇有渊源的两个门派，来往甚密。但毕竟门派庞大，也不可能个个弟子都相识。但在异地，发现对方门派的弟子也是一件挺开心的事情。/p
    那少年问我孤身来这僻静幽林做什么。我告诉他，我在找紫檀香树，我要做檀香扇。/p
    少年笑了起来，他说他也是来找紫檀香树的，他想做一些香料。/p
    在密林中，我和他同时发现了一株珍贵的紫檀香树。/p
    我问他：“你觉得这株檀木品质如何？”/p
    他仔细打量后，叹道：“不错。香气醇厚自然，经久不散。颜色，光泽也都上佳。质地坚硬，细腻。是做檀香扇的好底子。”/p
    他话音刚落，我就明白他将这棵树让给了我。/p
    似乎是为了安慰我，他轻描淡写地说他可以继续去寻找。/p
    话虽是这么说，但找到一株好品质的紫檀香树实在是太难了。我知道他心中的不舍，但我拯救紫荆伯母的愿望是如此汹涌，以致于我无法拂逆他的好意。/p
    我独自离开梧桐谷，转身时对他感谢地笑，他也对我笑笑,圆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却有无尽的潋滟流淌出来。/p
    回到弈剑听雨阁，我找巧匠将这株紫檀香树制成了两把檀香扇。一把放在了紫荆伯母的枕下，一把别在了我的腰间。/p
    那一季的弈剑听雨阁，雨水丰沛，我的心似乎也被雨水打湿了，一枚种子在心里疯长，长成了一棵青藤，在心里的每个角落缠绕。/p
    丫鬟在背后议论说，月汐姐姐一定有心事了，自从找到檀香木回来就变得魂不守舍。/p
    我也不想否认，黑压压的雨滴满布天穹，你无法预知哪一滴会落到你的掌心。我隐隐预感自己和那少年的故事没有完。/p
    再次相见，已是半年后了。/p
    我从冰心堂看望紫荆伯母，返回途中经过永宁镇。在一间小客栈饮茶歇息时，两个穷蝉的坏小子围过来调戏我。/p
    穷蝉是全大荒最令人讨厌的门派了。我本想好好教训一下他们，却没想到穷蝉弟子也有不凡的武艺，如果不是一位少年出手相救，还真是有些麻烦。/p
    我们联手赶跑了穷蝉弟子，可是我腰间的檀香扇被其中的一位用匕首挑断了。扇片散落一地，那少年和我一起鞠身捡拾，却有一片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再也凑不成一面完整的檀香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