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坐上马车,就朝她伸出手来:“你的伤口给我看看。”
她刚才只划了浅浅一道口子,现在血凝住了,自然也没大碍,自然而然地把手臂伸了过去。李毓抚起她的衣袖,待看到她皓白的手臂上那一条浅浅的红痕时,突然低下头去,在那条伤口上细细地舔舐。楚昭华下意识地要抽出手,但被他压住了,她只觉得湿润又柔软的舌尖慢慢地舔过了她的伤口,舔得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她又用力地抽动手臂,这回却是终于抽回来了:“李毓!”
他慢慢抬起头,水墨般的眸子映着她,还有眼角的那颗泪痣,仿佛就要熠熠生辉:“我没带伤药,不过崇玄的时候,我学过处理伤口的法子。”
楚昭华握了握拳,真是好想揍他。但是对李毓,什么办法都没用,他软硬不吃,如果非要分个上下,也许他会考虑吃些软的。楚昭华靠在他的胸口,又拿起他的一只手把玩:“你那黑心眼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李毓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不以为意地闷笑道:“天生就有的。”
“刚才太子府上的那个女子,是我的表妹。”楚昭华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思考了半晌,评价道,“如果她是一个男人,也许是帝王之才。”
“看得出来。”李毓有一下没一个地亲吻着她的额头。楚宁南说,她愿为太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其实已经算是一句表白了。太子李疏多疑,但他总归是个男人,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对着他表白,还背叛了身后的陈家,就算他内心深处觉得对方别有用心,也多半要因为男人所谓的自尊去想她应当是太倾慕自己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语气倒是很高兴:“如果你当初要我带你离开崇玄的时候,说是因为喜欢我,舍不得我,我也会救你。”
楚昭华被他逗笑了,她被抱在怀里,李毓的手慢慢从她的头发抚摸下来,又顺着她的背脊攀爬上去,她被安抚得很舒服,如果她是一只小动物的话,估计早就发出舒服的声响了:“我记得那儿清思殿的女官说,你小时候有一只很喜欢的猫。”
李毓嗯了一声,轻声道:“我现在就喜欢你。”
楚昭华看着李毓,疑惑道:“楚宁南为何要选择太子,选你岂不是更好?”前世时候,楚宁南作为南诏质子进入长安,最后选择了李毓,中间发生过什么她并不知晓,可是结果却是知道的,楚宁南就跟所有被南诏送过来的宗族女子一样,深得圣眷。
“大概是因为她知道我现在满心都是你,旁的女人根本就看不见,她就只好选择太子了。”
楚昭华哭笑不得,他这样往自己脸上贴金,还说得一本正经,就是死的也要说成活的:“既然你这样喜欢我,到了蜃海城之后,你得听我的。”李毓每次听到蜃海城的时候,神情都有些不自在,那种神色往往一闪而过,但也经不住他每回都会露出这种细微的神情,就算楚昭华一回看不见,两回看不见,可是三回四回总也该看见了。
正月过半,他们便从长安出发,沿途将要经过五城七镇,直通北关。李毓此次出关,自然把这些年培养的黑甲骑兵全部带离,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楚王府。那些骁勇善战的黑甲骑兵拱卫着十二车大儒,浩浩荡荡往北边而去。
刚到北关,关于亲王废除封地驻兵,府内亲兵不得超过一百五十人的新令就正式颁下。李毓已在千里之外,他留在长安的多年苦心经营的侍卫全部充入禁卫军,成了拱卫京城,受命于皇权的一支。
他收到传书,只拆看了一眼,便送到烛火便烧掉,他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那卷信纸慢慢被火舌舔舐,转瞬化为乌有。其实也很可笑,他的父皇竟然已经对他如此猜忌,一直等到他到达北关附近才敢颁下新令。
莫十一给他端了碗燕窝粥当宵夜,他放下碗,就安静地站在门外,就像一座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雕像。李毓拿起勺子吃了一口,便放下了:“昭华何在?”
出了长安,就没有南诏的长乐郡主,只有他身边一个带着面具的近身侍卫。莫十一答道:“楚姑娘正在练剑。”
“这个时辰还在练剑?”李毓颇有兴致,连剩下的宵夜也不吃,疾步便往习武场走去。楚昭华依然保持着每日挥剑一万次的习惯,有时候赶路赶得紧,没有别的时间,就晨起晚睡地补上。李毓到了习武场,果然见到场内剑光飞舞,宛若流火飞萤,清风刹刹。
李毓负手而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练完一整套剑法,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想来今日也练得差不多了。他抬手攀折了两根树枝,将其中一根扔向她:“不如陪我练一练?”
楚昭华右手还剑入鞘,左手接过树枝,以树枝为剑,直接朝他劈来。李毓微笑道:“左手你不是我对手。”
楚昭华却没听,转瞬间已经攻出十几招,几乎都把他全身笼罩在剑招之下。李毓顺势拆解,右臂轻舒,出其不意地在她的肩上轻轻一点,楚昭华像是完全没想到他这一剑还能刺出这样的角度,把树枝从左手换到右手,重新出招。
如果刚才他们用的是真刀实剑,她肯定已经受伤了,交锋没多久就受伤,绝对是大忌。
他们对练了小半个时辰,也没分出明显胜负,李毓脸上一直带着笑,楚昭华却有点惊诧了,虽然她之前挥剑一万次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可是她刚才没放水,竟然也没法取胜,她从小都这样勤学苦练,可李毓却有诸事加身,要顾及方方面面也多,根本没办法跟她一样专心练武。
楚昭华有些气喘,额上也沁出了一层薄汗,由衷道:“你比我想的要厉害得多了。”
李毓抬袖擦了擦她额上的汗,又道:“若是不嫌弃,师姐为何不指点我几招。”
她之前就听说了皇帝正式颁下新令,知道他心情不好,而李毓又是什么都闷在心里的人,练剑的确是抒发心中愤懑的好办法:“刚才看你用剑,的确有几招使得力度不对,角度也不是最精准。”
她先示范了一遍,又让他放慢动作演示,她一双手搭在他的腰背处,慢慢地纠正他的动作的细微偏差。李毓被她扶住腰,便是再憋屈的怒气,也要消解了,一双水墨色的眸子看着她落在自己腰上的手指,顺着她的力道身体前倾,可背部却没有挺直。楚昭华只得换手托住他的小腹,谁知她越是纠正,他的姿势反而越不像样,她哪里还会不知道他是故意的,弹指敲了敲他的额头:“你让我指点剑法,可是我怎么觉得你并不是很想学呢?”
李毓见被揭穿,也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扒住她不放手:“本来就腰酸背痛,刚才拆解剑招,现下全身都酸痛了。”
楚昭华想到刚才莫十一特地来告诉她,长安的消息一到,楚王殿下的心情肯定不会好,毕竟谁苦心孤诣这么多年培植的势力被收缴了都不会心情好的,莫十一提前告知她,也是想要她哄他高兴。她想了想,便道:“全身酸痛想必是因为经脉堵塞,先去沐浴,之后我就帮你疏通经脉。”
李毓自然不会拒绝,早早地沐浴完毕,便躺在榻上一边看书一边等她。女子沐浴是要慢一些,他开头还能看进几页书,到后来已经完全不知道书上到底说了什么,翻到一页好一会儿都没有翻过去。
楚昭华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对着那一页整整一炷香都没翻动。她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香气和水汽,一头乌发半干半湿,用一根绸带随意地系在身后。楚昭华走到榻边,将他手上的书抽走,含笑道:“要是觉得手法不对,你记得告诉我。”说话间,她握住他的肩背,用内力慢慢地从上至下揉捏下来,细细地清理每一条经脉和穴道,碰到经脉阻滞的就多梳理几回。那种酸软夹杂着些许疼痛,但是疼痛中又带着舒爽的感觉,让李毓舒服地叹息出声,更加不要说,那双柔软素白的柔夷在他身上温柔游走,光是心理上带来的满足就足够他沉溺了。
楚昭华处理完他肩背上的经脉,捉住他的手臂,慢慢揉捏,等他换过身来时,薄毯滑落,自然而然露出他亵裤上撑起的部位。李毓睁开眼,波澜不惊地回看着她,似乎并不一次为意,反而露出了一副慵懒模样。楚昭华微微一笑,低头吻住他的嘴唇,很快就换来他急促的反击,他握着她的手缓缓下向,落在了下腹的灼热部位。
她也没有太过羞涩,反而顺应了他的想法,慢慢拢捻着,只听李毓在自己耳边轻声喘息,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都是从齿缝间遗漏出来的,更多时候则是无声的,他那双水墨色的眸子在半睁半合之间露出潋滟水光,他修长的颈项因为快感而微微扬起,露出脆弱的咽喉。李毓其实是个很有掌控欲的人,可现在却把所有的掌控权都交到她手上,他只是抓住她的一边肩膀,在她手上辗转颤抖。
突然,他颤抖着将她翻转过来,几近欲狂地抵在榻上,因为太过剧烈的快乐让他漏出了混乱的喘息。楚昭华慢慢地抚过他颤抖的背脊,一次不够,又轻抚了一遍又一遍,抚得他整个人都软化了,根本没有一点防备她的心思,她一点都不怀疑,如果她打算现在刺杀他,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楚昭华语声轻柔:“你是因为新令心情不好,还是因为……其实并不想去蜃海城?”
李毓并不太显出自己的情绪,他展现出来的模样都是希望别人看的那些,可是她却能感觉到,离蜃海城越近,他的心思就越重,而她根本不知道他的担忧从何而来。
“确实……并不想去那里。”李毓闷声道。
楚昭华本来想问为什么,可是转念一想,就算知道原因又如何,蜃海城近在眼前,是必须要去的,便换了种轻快的语气:“虽然我保不住你家十二车大儒,但是要保护你一个人还是可以的。”
他不由失笑,这辈子,还没有一个人敢信誓旦旦说能保护他,更不必提现在说出这句话的人还是个女子,可他非但没有感觉到被冒犯,反而觉得甚是满足。他在她的颈窝蹭了蹭,恨不能让两个人都长到一块儿去:“好,那你要好好保护我。”秦河破冰之日,西唐楚王同十二车大儒进入蜃海城界内,百余骑黑甲骑兵沿途开道,一众人浩浩荡荡在蜃海城百姓的注视下进入主城。
蜃海城城主管仲文在城门口亲自相迎。他已过而立之年,就像所有经过风沙洗礼的百姓一般古铜肤色,他身材高大,说话吐词又十分文雅,作揖道:“西唐楚王殿下亲至,蜃海城与有荣焉,在下已为殿下安排好处所,只是蜃海城不过是座边陲小城,不如西唐富庶,唯恐怠慢了各位贵客。”
李毓还了一礼,微笑地看了看街道两边的迎宾队伍:“城主有心。既有丝竹雅乐相迎,便是陋室亦是满足。”
管仲文哈哈大笑,又显出些豪迈之色:“殿下先请!”
李毓也不再推辞,径自走在前面。楚昭华自然跟在他身后,不离五步之内的位置,她刚走几步,便感觉到一道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毫不在意地回视过去,两人目光相对,那个男子却一点都没有转开目光避嫌,反而更加专注地凝视她。
他看着她的同时,她也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只见那个男子一袭青衫,肩上披着黑色狐裘的大氅,面若好女,肤色如雪,更诱人的却是眉间一点朱砂痣。她直接看向了他的喉间,有喉结,胸部也是完全平坦,倒真的是个男人。
那个男子忽然收回了目光,双手用力,只听轮毂响动,他竟是坐在轮椅上,自己转着轮毂往里而去。他的双腿平板地、毫无力气地垂在轮椅上,偶尔露出的腿部轮廓也是干瘪细瘦,可见他并不是临时摔坏了腿,而是不能下地走路。
楚昭华疾步上前,很快就追上了李毓和管城主。而那个推着轮椅的男子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只听管仲文道:“这是我的侄子管城雪,殿下从界内一路过来所见阵法都是城雪布下来的。”
李毓道:“能布置出那些阵法之人,实是经纬之才。”
“殿下身负龙气,只是龙困浅滩,眉间又有黑气,近日恐怕有大难。”管城雪依旧不紧不慢推着轮椅,他每一次推动轮椅,双臂都要负担很大的力道,在春寒料峭的天里都已经一头热汗,身上人没有上前帮忙的。
管仲文没想到自己的侄儿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楚王客气地夸赞他一句经纬之才,他却回敬了一句今日有大难,根本是连一点人情世故都不顾。他沉下脸,呵斥道:“休得胡言乱语,楚王殿下风华正盛,怎么会如你所说。”
李毓倒是一点都不在意:“管公子也是好意思提醒,本王记下了。”
管城雪给李毓批了语,又看了楚昭华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反而是楚昭华笑问道:“管公子可看出我近日有血光之灾?”
她的血光之灾一直就没断过,但也活得像杂草一堆,哪里都能顽强生长。血光之灾对她来说,反倒是件小事。
管城雪摇摇头:“姑娘近日并无血光之灾,反之,红鸾星动--”
李毓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慢慢重复了一遍:“哦,红鸾星动。”
管城雪一本正经地补上后半句:“恐有情杀之虞。不过有惊无险,是以说并无血光之灾。”
“……”其余三人沉默。
楚昭华轻咳道:“麻烦公子再帮我算算,我此生是否有凤命在身?”
“……”这回轮到一本正经的管城雪被噎住。
管城主亲自带路,将他们安顿到临时的居处。蜃海城的构造十分特别,大部分城池都建在平地,哪怕是在山地附近建城,也会开辟出一块平整的地方来,可蜃海城却三面环着河西戈壁,背靠大山,他们的临时住所就在这座山的口子上。
“这座山名为烂柯,取自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写过的一个神怪故事。”
山中无岁月,樵夫看一局棋忘而烂柯,回乡去发现疏忽百年的故事,众人都是知道的。管仲文又道:“此山名为烂柯,自然也是无岁月的。诸位若是想在山里走走是不妨的,只是不要走进阵中,一旦进入,恐怕再要出来就十分困难了。”
那些大儒风尘仆仆赶来,有些随性简便的就带了个小厮,帮着照顾日常起居,只要占一间房便可以,小厮自然是睡在外间,方便伺候。有些除了随从外,还带着两三位侍女准备红袖添香,自然是不方便跟人挤一间小院的。这样分配完毕,已经没有多余的厢房,李毓的黑甲骑兵只能被安排在附近的民居。
管仲文离开之前,又再次叮嘱一遍不要走得太深,以免陷入阵中不得出。
楚昭华看着他们离去,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怪异,一座孤立在戈壁的孤城,竟然这么多年来依旧保持孤立,既没有被并入西唐版图,也没有被东西虎视眈眈的西戎和东突厥两面夹击,就算有周边阵法保护,真到了大军压境的时刻,其实也是没办法抵挡千军万马。
这座小城虽然被孤立在荒凉隔壁上,却自给自足,偶尔会和周边小国通商换取物资,他们进城时,百姓对于杀气凛冽的黑甲骑兵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只有好奇之色。
她摇了摇头,不解地问:“如果他们有天下堪舆图,只要之前稍微露出一丝消息,这座孤城就根本保不住。关内土地肥沃,又多有富庶之乡,西戎和东突厥碍于西唐的国力不敢进犯,可是有了堪舆图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本来只能靠一次次入关烧杀抢掠摸索地形地势,现在有了图纸,就会有个大概方向。”
“东突厥和西戎并非没有进犯蜃海城过,而所派出的人马全部消失了。就连西唐,在高祖皇帝之后,也有不少位君王派兵出征,但从太史令留下的手记看,说这座城池远望可见,可到了近处,突然凭空消失。这也是蜃海城的由来。”
就像沙漠深处的海市蜃楼吗?
楚昭华把一大箱子行李打开,取出李毓随身衣物放进厢房的柜子里,一共有七八套常服,两件重紫的亲王官服,三套窄袖胡服,另有玉带发冠各五六套,亲王常配的鱼龙符三挂。她整理好这些,又换上自带的冰纹恒彩官窑的茶具和几罐贡品茶叶。就连被褥都准备了整整四套,更不用说那些小东西,如熏香和胰子,准备之齐,品种之多,真令她匪夷所思。相比之下,楚昭华只带了一个包裹,就显得很寒酸了。
莫十一和那些黑甲侍卫一起分散在周围的民居,照料日常事项的人就只有她了。楚昭华照顾自己完全没有问题,可是要如此精细地照顾别人,就很有问题。
她换上自带的一整套被褥,还细心地把被子都拍软了,才去整理外间的睡榻,忽听李毓问:“你整理这个做什么?”
外间的睡榻临窗,一旦又图谋不轨的人靠近,她第一时间就能反应过来,哪怕是夜晚要端茶送水,也十分方便。
李毓展开正看到一半的书册,眼睛盯着书页上的字,语气仿佛漫不经心:“北关之外本来就比关内冷,睡在那里就算有炭盆也会冷。”
楚昭华听懂了他暗示的意思,笑这地挨到他身边,轻声细语:“有时半夜醒来,被窝是凉的,手脚也是凉的……”
李毓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
楚昭华又道:“刚巧也带了多的锦被。”
李毓再也看不进书,那一行行字从前就只是字,扫过去一眼,一目十行,可现在都成了一个个方块,他伸臂搂住她的腰,轻声道:“一床就够了,剩下的尽可以换着用。”
住在这种直进直出的窄小院子也是很有好处,至少周围人看不到他们,他们也不会看到别人,不像长安城中人多眼杂,有时进出还不得不翻墙,而翻墙还要考虑到被逮个正着的可能性。
楚昭华揶揄道:“明日你打算穿什么,我好早些准备,免得到时候找不到。”
“你喜欢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李毓长长叹了口气,“总之那个红鸾星正盛的人又不是我。”
等到翌日,管城雪的话应验了一半。蜃海城除了对西唐发出邀请外,还邀请了周边的一些小国,西戎和突厥都在邀请之列,甚至还有高昌国遗族。
楚昭华听到高昌国时还愣了一下,毕竟高昌一族早就被西唐灭了,高昌国主甚至紧闭宫门,一把火把自己烧死也不肯投降。而那位高昌后裔在陡峭春寒的天气里穿了一身银缎轻衫,精细丝滑的缎面上用同色的绣线密密绣出了高昌传统的祥云纹路,这样玉冠广袖,飘然欲仙,径直穿过那些暗藏杀气的黑甲侍卫,走到楚昭华面前,轻笑道:“我之前就在想你到底会不会来,果真被我猜准了。”
楚昭华相当矛盾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不知道为何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起管城雪所说的近来有情杀之祸,虽然这种算卦说命她向来是不信的,但他的眼神实在太令人不安了:“姬教主。”
“你我之间,再叫我教主就太生分了,不如直接叫我的名字。”姬慕云本来就生得艳丽,因为武艺高强,又有临渊气势,他突然站出来,简直把天边发红的大漠落日都给比了下去。能够受邀来到蜃海城的人都是人中龙凤,即使容貌寻常,但气质也是不寻常的,可是这么多人和姬慕云站在一起,只会被比得黯然失色。
楚昭华怀揣情杀之祸的预言,越来越觉得如果对手是姬慕云的话,她肯定少不了血光之灾,而且这灾还不会太轻。李毓把她拉到身侧,微笑道:“没想到姬教主也对堪舆图有兴趣。”其实来到蜃海城的人都是对堪舆图有兴趣,只是不管国家大小,国力是否强盛,多少还是个国家,高昌却是已经消失在版图上了。
“自然是有的,在下一直愧对先祖,至今对复国大业毫无建树,这样庸庸碌碌过此一生的确是太惭愧了。”姬慕云说完,又朝楚昭华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再次穿过黑甲侍卫,回到了原位。他身上没有兵器,甚至连身上的破绽都没有掩饰一下,他不屑掩饰,根本就没把这些黑甲侍卫看在眼里。
楚昭华默默地目送他离开,心里更没底了,忽然被李毓扯了下袖子。她回过头去,听李毓开口:“很好看?”
“……”的确是男色撩人,不过再是撩人,还是性命要紧,她对带毒的花不敢兴趣,楚昭华正色道,“不如你。”
李毓满意地嗯了一声。
“贵客远道而来,在下实在招待不周,众所周知,蜃海城不过是边陲小城,实则也拿不出什么招待贵客,多谢各位海涵。”管仲文道,“今日请各位各自修整,明日开始,在下会带各位进入烂柯山的阵法之中,能通过考验的贵客将得到那份天下堪舆图。至于是如何考验,如何算是通过,眼下无法赘述,明日贵客们一睹即知。”
管仲文拍拍手,叫人送上了热食美酒,再三告罪后,便告辞了。
所有人各自回房,为明日做准备。
他们用过饭,就有人来收拾了托盘和餐具,送来热水供宾客沐浴,没多久整座院子便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成败便在此一举,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要好好休息,保证明日的精力。
楚昭华睡到半夜,突然被惊醒了,只感觉到身边的人披衣下床,轻柔地用被角在她肩上掖了掖,慢慢地往外间走去。她转过身,望着李毓的背影,他并没有走出房门,而是坐在临窗的榻上。她在暗黑中看了很久,而他也一直坐着,坐了很久。
他们各有秘密,无法诉说的秘密--
就像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他,告诉任何人,她曾经有过十年幽闭岁月,死后又看到很多熟悉的人的结局,最后突然回到十年前,回到正是青春年少时。她慢慢伸出手,就像刚醒来的人一样摸了摸身边,轻声唤道:“喻雅。”
李毓立刻回到床上,掀开了被角,躺了进去,他身上还带着凉气,楚昭华却挪到他怀里,手臂搂住他的腰。李毓拍拍她的背脊,低声道:“快点睡,现下还早。”
你到底在为什么而不安?
她突然发觉,其实她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看透李毓。
管仲文在翌日姗姗来迟,他的身边依然跟着那个双腿残疾的青年,只不过短短两三日未见,管城雪的脸色变得比之前更加苍白憔悴,眼下还有青黑的痕迹。他慢慢地推着轮椅跟随在管仲文身后,就像是一道影子。
“诸位贵客请随在下前往山中。”管仲文连基本的客套都省略了,直接奔赴主题,“当年鄙人的先祖曾呕心沥血,想要绘制出一份天下最全最完整的堪舆图,继先祖之后,又有不少现任继续投入制图的功绩上,待传到鄙人这一代,家中子弟除了城雪再无天赋者……在下不才,连先人的一分一毫都没学到,只有依照组训,将此图敬献给有德才之人。”
有德才这种评价,最是不着边际。何谓德,又何谓才?这才是帝王之才,还是贤士之才,又或者是孔孟之才?而德这个字更是虚无缥缈,人无完人,就算是孔子当年亦是弃周而周旋于诸侯国,谁敢称在自己比圣人先贤更加有德?
李毓带来的几位大儒纷纷露出不解的表情。虽然之前管仲文一直卖关子不说到底考校什么,可他们都以为会考文才和武功,论起文才策论经书,他们都是当世一等一的好学问,而论起武功,楚王身边的侍卫也不逞多让。可是现在却要考“才德”。
能够手握天下堪舆图的自然是要有治世才华,励精图治,兼并天下,而不是单纯品德醇厚、心思纯善之人,这样的人永远无法做到杀伐决断,即使掌握了天下堪舆图,也只能浪费了。
“贵客们不必担忧,若是在下想要以品德为准绳来决断,定不能令各国的能人异士来此,自然是该优先考虑各地有名的大善人了。在下听闻西唐的楚王殿下文武双全,当年定北一战,震慑北关,乃是不世出的智将。而陪同殿下前来的唐大儒、令大儒又为当年科考状元,龙图阁大学士,恪尽职守,著有《西唐典论》,实乃天下文人之典范。”管仲文话锋一转,开始点评在场的宾客,此次进入蜃海城的怕有上百人,而他竟然能一一点出名字,道出事迹,言语间不卑不亢,虽是夸赞对方,但绝无谄媚之意,“……还有西戎国的赫连王子殿下,七岁已能杀死草原上的头狼,十岁成为西戎勇士,为部落谋求生机,为西戎百姓所拥戴。东突厥的使纳王子文才武略,开蒙之后学棋三载,就能战胜国手……”
管仲文侃侃而谈,每说到一人,便见那个提到的人脸露微笑。他点出的都是对方最为得意的事迹,而这些事迹中有些是极易引起旁人厌恶的,他就只用三言两语带过了会引起争执的部分,竟是将每个人的感受都注意到了。比如李毓的第一战是定北,北边有什么,自然是东突厥和西戎蠢蠢欲动,西戎一直处于游牧的状态,每年开春都会入城烧杀抢掠一翻,抢完就跑,而东突厥却完全不一样,它一直都对西唐虎视眈眈,那一回竟然突破了北关,向中原进发,是刚从崇玄归来的李毓力挽狂澜,退敌于北关。这一战对于李毓来说是第一战,也是奠定了他在朝廷中地位的一战,可是对于东突厥的使纳王子来说,却是极其屈辱的一战。管仲文提的时候,根本不提这场战事的前因后果,自然也不会得罪东突厥了。
什么叫会说话?这就叫言辞机敏!楚昭华叹服。管仲文虽然说自己无才,没有继承先祖的天赋,可他这份为人处世的周到,比之管城雪要能干多了,更何况这管城雪一开口就往李毓身上套了个将有血光之灾的预言,可见他靠一张嘴就能得罪不少人。
“姬教主是高昌国的遗族,近年来一直为复国计,”管仲文看了看姬慕云,见他微微颔首,似乎并不在意被这样点破身份,“高昌国当年也是礼乐诗书之国,国君时常下地劳作,日常用度和寻常百姓无异,先贤的‘百姓为重、君为轻’理念却是在高昌君主身上贯彻了。”
“可惜啊可惜,”东突厥的使纳王子突然大笑,“这样的君王,也难逃亡国。”
话音刚落,管仲文不由皱了皱眉:“王子请慎言。”
可姬慕云却像没听到一般,微笑着瞟了使纳王子一眼。他虽是容色艳丽,可气势太过凌厉,容易引来女子爱慕,更容易招致男子的妒忌。
“管城主不必担心,想必姬教主是不会介意的这一点口舌之争的,”使纳王子道,“毕竟,当年让高昌亡国的可不是我们东突厥。”他一句话就要把李毓挑拨进来,西唐和高昌的仇恨是无法抹灭的,他最多算是逞口舌之利,而西唐楚王才是姬慕云的眼中钉肉中刺,即使每个人都知道他在挑拨离间,可也只能任他挑拨下去。
姬慕云还是一笑,没有说任何话。他和李毓分别站在左右不同的两侧人群中,泾渭分明,任谁朝人群看去,第一眼注意到的必然是姬慕云,然后才是李毓。并不是因为姬慕云太过飞扬高调,而是李毓太刻意收敛。
楚昭华不知道是不是从他离开长安来到崇玄又从崇玄回归长安的这段时日,他都是这样刻意隐忍收敛,她见过这么多人,能做到李毓这样忍耐的人,并不会再有。她看了看他,忽然觉得小手指被握住,然后是全部的手指,和全部的手掌,他们的衣袖叠在一起,旁人根本看不出他们牵着的手。
“……至于如何算是通过考校,当以我蜃海城先祖所布置的阵法为考校方式,谁能通过该阵,在下便会把堪舆图双手奉上。”管仲文顿了顿,又道,“先祖留下的阵法,就在烂柯山内。”
“请恕唐某冒昧,若是同时有两人或是更多人通过阵法,”西唐的唐大儒问道,“又该以何种准绳来评判?”
不是真的考校品德就好,众人都默默松了一口气,至于考验阵法,这倒不算太过奇特,阵法本来就和五行算数相关联,又和行军的阵型演练类似,不论是从文才还会武学的角度来看,是十分公平的。
“唐大人放心,此阵绝不会有第二人甚至是第三人能够通过。”一直漠然无语的管城雪忽然开了口,“只要有一人通过,此阵必毁。然则着数十年中,不断有人来挑战来尝试,仍未有一人成功。”他推着轮椅来到一株榕树面前,敲击树干,只听哗啦一声,榕树和外间的山石缓缓移开,露出一条幽径。
众人沿着幽径缓步入内,只感觉到一阵清气袭来,此间竟是别有洞天,踏进之后颇有渺渺然欲仙之感。更神奇的则是,明明他们身处蜃海城内的烂柯山之中,头顶竟是日月同辉,而这一双日月又倒映在山间清泉之上,恍然望去,竟像是有双日月同存。
然而最吸引众人的并非这番奇景,而是早已身在奇景中的人。楚昭华遥遥望去,正有七八人在枝叶繁茂的菩提树下打坐,他们的衣衫泛灰泛白,形容枯瘦,头发和胡子长得拖到地面,一眼看去,还以为是几个骷髅架上摆着茂密的毛发。
唐大儒倒抽了一口气,失声道:“前面的可是权知贤兄?”
无人应答。
反而是管城雪接过话头:“的确是刘进大儒。”
“他、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旁人不知道刘进的名字,可是李毓是知道的,刘进和唐大儒是同榜出身,唐大儒是状元,而刘进则是探花,当年刘探花出名的除了文才,还有俊朗的容貌和豪爽的脾气,就连西唐显宗皇帝的妹妹襄阳长公主都一眼瞧中了他。刘进外出游历之后就此失踪,家人都以为他在路上为歹人所害,谁知竟在此地。
管城雪抚摸着衣袖,轻声道:“刘大儒前来闯阵,至今未出。”
众人相顾骇然。
他们开始以为,即使闯不出这阵法,也不过就是失败,可是现在看来,若是失败,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楚昭华胆子大,轻手轻脚地走近,把手指伸到其中一人的鼻下片刻,又道了声得罪,伸手按住对方颈上的脉搏,这才有了结论:“他们都还活着,只是……”
只是和活死人差不离。
“城主,我看你们是想把人都骗来,再用某种邪术置人于死地吧?”西戎的赫连王子转过头去,眼睛闪闪发光,满是愤怒的杀气,“这里有多少国之栋梁,你们蜃海城倒是好心思,这样一网打尽,用此等歪门邪道的手段,莫非就以为可以谋得天下了?”
管仲文道:“赫连王子误会,其实……”
“如果要把人一网打尽,早在入城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发动阵法,直接让人死得不明不白,何必多此一举把大家带入城中?”管城雪冷冷地开口,“这里的人会是如今的模样,只是因为他们不肯离去,愿意在此坐化罢了,若是赫连王子害怕的话,不如即刻离开,蜃海城绝不会留人!”
他一激动,苍白的脸上便泛起了红晕,胸口烦闷,禁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样泛红的脸色和眉间的朱砂痣相互映衬,倒显得很是妖异。
楚昭华倒不觉得蜃海城是故意引诱他们前来再一网打尽的,若是要动手,最适合的动手地点无疑就是在进入蜃海城之前,毕竟那段路无人指引是很难安全达到蜃海城的,再者,就算要动手,也不必让他们看见那些坐化在那里的活死人:“这些人坐在此地少则数年,多则数十年,虽然骨瘦嶙峋,可也没饿死,想必是城主每日派人喂饭更衣。”
管城雪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确是如此。这几位会坐化在此,无非就是不愿意从阵法中脱身,周庄梦蝶的典各位都是知道,这迷阵中发生的一切是真,还是眼下各位所见是真,恐怕各人有各人的见解。”
“所以……这阵法到底有何作用?我们又会见到什么?”姬慕云笑着问。
“此阵名为幻景,又可以叫作心魔,非大智慧者无法破阵。”管城雪压抑住咳嗽,轻声道,“管家先祖当年便言,唯有破除此阵者方可当堪舆图,若是心有恶念者,必当为此阵驱逐,而杂念太多者,易为此阵所困。所困者,若是敢决断敢壮士断腕,自能脱出,若是执念太深,就会如这些人一般坐化。不知各位可敢一试?”
赫连王子之前叫嚣得难听,现在管城雪解释清楚了,令他脸上有点挂不住,可心中也不敢第一个上前试阵,便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人越众而出,铿锵有力道:“西戎国答坦愿意一试。”
答坦是西戎的一名先锋,生性彪悍勇猛,马刀下亡过不少西唐将军。他的脸上还有两道刀疤,目光狠厉坚定,一看就是个固执强悍的男人。
管仲文抢过管城雪的话头,客气地引路:“答坦将军请,不知还有何人愿意一试?”
众人悄无声息。现在这种情况有人愿意打前站,自然不会再有人愿意一起试。虽然第一个试的人万一破阵,后面人就没有机会了,可那些坐化在此地的活死人时刻提醒了大家,数十年前就有人试过,那些人中还有不少当世俊杰和大儒,他们非但失败了,还变成了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答坦的名声也就是个凶名,除了杀敌凶悍之外,就没别的突出优点,这样的人最为勇猛,最适合打头站。
答坦依照管城雪的指点,走到菩提树荫下,盘膝而坐,慢慢入定。只见一阵云雾飘来,瞬间将他包裹其中,待雾气散去,答坦已经闭目入定了。一道阳光透过菩提树的枝叶散落在他身上,慢慢的,他双手放松,垂放在膝上,盘膝的姿势也越来越松弛,像是渐入佳境,可连一炷香都没撑过,他突然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艰难地打了个滚,又喷出一口血来,鲜血染红了他身边的一片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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