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那枣那人

    
    沈老爷子1935年生，1950年参军抗美援朝。
    不知为何，他没走成，而是留在了北京,成了北京某首长的警卫员——这位首长1955年被授予大将的军衔，就是人们说的开国大将！
    一个乐呵呵的山东小伙儿，本来就人见人爱，再加上来到首长身边，有首长日日熏陶点拨，他一有时间就读书认字，天天上进，首长更喜欢！
    想来应该是幸福无边！
    二十多岁的时候，父母从家里给他找了个媳妇儿。
    他娶了之后，把她带到北京，首长给她安排了工作。她成了北京人。
    我见过她那时候与同事的合影，穿着旗袍，很气派。
    那时候有个轰轰烈烈的运动，就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咱本来就是农村的，咱回去吧！
    首长说叫你走了吗？人家首长没说叫你走！——媳妇儿不愿意回去。
    可咱本来就是农村的！
    那咱回去住哪儿？谁给咱盖屋？咱回去做什么？你会做什么？你会种地么？
    小沈根本不考虑这么多，他光是热血沸腾，就像十五岁的时候要当兵保家卫国一样！
    反正毛主席说了，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可以大有作为！
    还是北京好嘛，媳妇儿哭哭啼啼。
    但是小沈坚持回去。
    归去来兮！首都北京，再见！
    没有屋，自己盖；不会种地，学着种。
    一听娘儿们抱怨，他就吼一声：“再苦再难，咱胳膊腿儿不还好好的！”
    真的，那些去了朝鲜战场的弟兄们，回来的都带着伤，可是你听谁抱怨过？谁跟国家要过什么？
    国家穷，什么也不能给他们！
    还有那些牺牲了永远留在朝鲜的弟兄们，他们又得到了什么！
    是男儿，就要保家卫国，没有国那有家！
    国家哪里需要去哪里！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十年农村生活，并没有使他的思想缩进自家的农院。
    他可不是农家小院儿的鸡和鸭，只看见眼前的那点儿吃食。
    他的世界，也不只是生产队里的庄稼地。
    他仍然看报，关注世界局势，关心国家大事。
    做梦也想不到，知青开始返城的时候，他会回北京！
    他本来不是北京人啊。
    可是，竟然还真有这么一天，他被召回去！
    于是带着老婆孩子——五个孩子，出发！进京！
    老婆高兴坏了！——看来人都有熬出头的时候！
    可是到了北京，紧接着，老沈被安排去内蒙！
    内蒙哪儿呢？请看地图，大公鸡头上，或者说鸡冠子上的那块儿——那儿是东北。
    老沈去做什么呢？去管监狱，管犯人。
    娘儿们又不高兴了。那儿得多冷呵！还不如咱山东好咧！
    别多说话了！给你和三个大孩子安排工作，给两个小的安排上学，你还要什么！
    乐天知命是他的本性，服从国家需要是他的基本原则。
    于是举家迁往东北。
    那儿要比你想象的冷得多——在外面拉屎，还没拉完就会冻上！洗头时往外泼水，身子往外一探，脑袋往外一伸，头发就拉直了！
    一眨眼，就是十年。
    组织上又安排他们去管山东某监狱。
    啊哈，离山东老家不远了，回家可方便了！
    再一眨眼，又是十年。
    还没到退休，老沈一下子病倒了。脑血栓导致的偏瘫。
    高血压引起的。这之前他从来不知自己高血压。
    他这种人，是从来不怀疑自己哪儿有毛病的，除非病倒。
    然后拄拐棍拄了二十年。
    但是其精神之洒脱，心胸之阔大，性情之爽朗，绝非当地人。
    有一天，八九岁的孙子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说起了日语。
    这小家伙儿从小有家教教他日语和英语。
    沈老爷子听不懂啊。
    孙子说：＂爷爷真笨，日语都听不懂！”
    爷爷马上叽哩咕噜叽叽呱呱地说起了外国话。
    这可轮到孙子听不懂了，“爷爷，你说的什么？”
    “哈哈，我说的外国话，你怎么会听不懂呢？”
    “啊？爷爷也会说外国话？厉害厉害！嗯嗯，我学的还不够……”
    这老爷子说的哪国话呢？
    他……编的。
    一天他在大儿子家附近桥头的树下买西瓜，其风度之潇洒，把那卖西瓜的看呆了，不知道他有多少钱！
    卖西瓜的回头对他儿媳说：“那是你公公？他一定是港客！”
    沈老爷子四年前摔了一下，走不得了。
    坐上轮椅之后，他开始为子孙后代写一本书。你知道，他见证了共和国的成长。
    那本书的名字叫《也无风雨也无晴》
    真的，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