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曹大埜论劾高拱的消息,百官多半既吃惊又好奇,猜不出他劾高拱些什么;待看了弹章,个个摇头耻笑。联想到胡槚和刘奋庸相继所上条陈疏,又见皇上在曹大埜的弹章上御批“曹大埜妄言,调外任”,都隐隐感到,幕后必有操控之手,一时人情骇愕,揣测议论,似乎预感到,一场宦海风波,已然起于青萍之末。
当晚用罢晚饭,程文、宋之韩、骆遵一帮门生,不约而同到了韩楫府上。
“太轻了!对这等屑小,当重重惩治方好!”程文顿足道。
宋之韩一脸疑惑“皇上眷倚师相,对赤裸裸的诬陷之词不发雷霆之怒,轻描淡写给个调外任的处分,真是令人费解!”
“上本!请皇上严遣姓曹的!”骆遵撸着胳膊道。
“刘奋庸久不徙官,怏怏风刺,动摇国是,更不是东西,他们是一伙的,不能让他漏网!”程文接言道。
“师相竭忠报国,万世永赖,曹、刘之辈屑小,倾陷首相,罪不可胜诛!”宋之韩恨恨然道。
“还有胡槚呢,这个叛徒!”程文扭头向地上“呸”了一口,“他那个陈事疏,通篇就是反对师相的实政、改制政纲的。他和姓曹的、姓刘的,都是一伙的!”
“政见不同,正常。”宋之韩道,“我闻对胡槚的观点,朝野罕有以为非者。他已然调外任了,不提也罢,打击面太宽不好。”
“说够了吧?”一直不说话的韩楫瞪着眼说,“和曹大埜之流较劲不值得。打蛇要打七寸,得对准幕后黑手才是上策。可师相的为人诸位不是不知道,他会同意我辈攻击幕后黑手吗?”
“当年师相失徐阶欢,徐阶的门生故旧群起而攻之;只一个齐康站出来论劾徐阶,不惟遭徐阶的门生故旧围殴,还被师相呵斥,降调外任了!”程文痛心疾首地说,“师相总是说相天下者无己,不敢有其自身,可不谋其身,被人家谋去,还有谋国的机会吗?师相却总想息事宁人,我看这次不能听师相的,得干起来!”
骆遵叹了口气“算了,先别说什么幕后黑手了,只要求严遣曹、刘,挽留师相就是了。听说科道里不少人都上了本,部院寺监也有本上,我辈随大流上本算了。”
“说到这,我对大司寇有看法。”刑科都给事中宋之韩道,“午间我到尚书直房找他,对他说,当年为助徐阶逐高,不惜上白头疏,这回该上个公本了吧!”
“说的好!”程文抚掌道,“师相复出,不计前嫌用他掌刑部,他刘自强这回该表现表现了吧?”
宋之韩鼻腔里发出“哼”声,不满地说“可他却说,不能一错再错。师相曾郑重嘱咐他,掌司法者要特立持正,万不可媚权势,还要他像当年的葛守礼葛老学习。是以这次他不上公本,也不上独本,要超然。”
“当年齐康弹劾徐阶,凿凿有据;而今曹大埜论劾师相,可谓信口雌黄。”韩楫激愤地说,“可当年除了刑部葛守礼,部院倶上公本要求严遣齐康,并硬说师相是幕后指授者。而今呢?吏部不可能上本;户部尚书刘体乾一向不仰赞师相政纲,必不会上本;礼部尚书高仪谨小慎微,他不会上本;刑部刘自强也要超然;工部朱衡带河道总督衔在外治河,也就是兵部博老要上公本,无非是请皇上慰留师相罢了,做做样子而已!”
“师相无心机,无权谋,又爱惜羽毛,真叫人替他着急!”骆遵顿足抱怨道。
“走吧,回去上紧起稿,专攻曹、刘两个小人!”程文起身道。
几个人鞅鞅而散。
冯保预料到会有反击,也有些紧张,生恐弄巧成拙。他一夜没有睡好,次日卯时,就先到司礼监文书房翻检文书,凡劾曹、刘,挽留高拱的,都一一检出。他数了数,六科公本一,独本三十三;都察院十三道公本一;部院公本一;太常寺等衙门公本一,凡公本四、独本三十三。又把内容匆匆浏览了一遍,这才紧赶慢赶到了清宁宫,接太子往文华殿去听讲。
礼毕,冯保溜出东厢房,到东小房去见张居正,尚未落座,就通报道“张老先生,外廷上了三十七本。”
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厂公,当是三十八本。”
冯保正用茶盏盖拨茶,张嘴凑过去刚要吸溜一口,又停住了“不会吧?咱亲自数过的。”
“居正也有本,为玄翁申理,只是以密揭奏上,直达御前,不经文书房罢了,也应算在内。”张居正道。
“张老先生,真有你的,佩服,佩服!”冯保揶揄道。
“有言在先,无论如何我不能公开与玄翁决裂。”张居正道,又问冯保,“各本可有关涉你我的?”
冯保“嘿嘿”一笑“无非劾曹大埜诬陷元辅,而恐高胡子必不肯留,劝万岁爷特加信任,勿令去。咱看这些本都是做做样子的,无关痛痒。”
张居正道“估计后续还会有本,一旦词涉你我,当设法遏制,不的,传扬出去会坏事!”沉吟片刻,又道,“这些日子风声紧,厂公就不必到东小房来了。有事命徐爵、游七通传。”他向文华殿东厢房一指,“那些个讲官,都是玄翁所荐,难免不向他通禀。”
“谨慎些也好。”冯保点头道,“最好再物色些人,继续弹劾高胡子。只要锲而不舍攻下去,就像隆庆元年那样,高胡子非滚蛋不可!”
张居正沉吟不语。他知道,物色人选委实不易,关键是高拱没有把柄可抓,在两京科道中发动这么久,也只有胡槚、刘奋庸、曹大埜三人响应,再想物色人,已无可能。
冯保从袖中掏出一份文牍,递给张居正“高胡子又上一本乞休。”
此前,高拱已上本请辞,言“既经言官论列,理宜引退,幸特赐罢免。”皇上慰留,口授谕旨“卿忠清公慎,朕所深知。妄言者已处分矣,宜安心辅政,以副眷倚,不允所辞。”这些张居正都看到了,且差人送到高府。高拱再次求去,也是意料之中的。张居正只是想看看高拱说些什么。他展开一看,上写着
大臣之道,上之以身报国,次之不敢以身辱国。今臣奉职无状,既不明报国,若再不明进退之节,而徒觍颜在位,是诚以身辱国。臣之罪愈大矣,天下后世其谓臣何?
倒是没有说为别人让位之类的话。张居正暗忖,也就放心了。
冯保却有些担心,道“高胡子会不会学徐老先生以退为进的把戏,以辞职相要挟,把张老先生排斥走?当年齐康论劾徐老先生,他坚辞不出,门生故旧遂称高胡子是幕后黑手,非罢斥他不足以息争,一下子把高胡子赶走了。”
“我料玄翁无此意,亦无此手腕儿!”张居正道,“玄翁的乞休疏经御览,皇上必再降谕旨慰留,我即亲自去府上接他到阁视事。”
“够朋友!”冯保嘲讽地一笑,“嘿嘿,不愧是生死之交!”他突然脸一沉,“张老先生,预备后事的事,你上紧些办,别让人家醒过闷儿来,把咱给闪了!”
“厂公放心,居正心里有数。”张居正道,见冯保起身告辞,又嘱咐道,“居正与厂公结交之事,不可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一旦有人本中论及此,势必紧急灭火,万不可令其势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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