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

    
    七月里燥闷的空气凝滞在毒日的忿然中,全无一丝流动的征兆。
    树是死的，晒的发烫的叶子上蒙了层厚厚的灰，蝉儿伏在树干上，叫声有气无力，却更让人心烦。柏油路面上只偶尔过几个零星的苦工，头上披着油渍的毛巾，湿淋淋的不知是汗还是水，一律弓着背，仿佛被炎热给压迫着，走路也费神，让人疑心是否路面被太阳烤软下来，黏住了鞋底。
    我趴在自己那只八平米大的小屋里扇子扇的勤快却也更热，汗滴雨珠似地直朝下滚，落入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里，留下圆的汗迹。客厅里妈妈嗓子扯得老大在骂着供电局，周围围了一群胖瘦不一的中年妇人，有人搭了腔在一旁声援着，我听出是斜对门的范家阿姨，声软音柔地，损人却是一顶一的好手。探头望了望，只瞥见她那把上海产的贵妇羽扇摇的并不比我妈手里的大蒲扇高贵到哪里去。随后是麻将洗牌的声音，唏里哗啦地附上妈的诅咒声，估摸是又输给了陈妈妈......我听得气躁了起来，起了身，从床底下掏出那双烂凉鞋套上脚便小跑着出了门，妈在后面骂着外头死热死丫头你给我回来便顾不上了。我头也不回地跑出去老远才住了脚，躲在一户人家的檐阴下，才感到一股热气由脚底直窜进两颊，汗衫贴紧在身上，拉开都觉得费力。我抬头看了看顶上白花花的太阳光，心里踟躇着要不要去立勤家里，想了半天也下不了决心。定下心来，注意到已跑到了巷口的李叔家，门半掩着没锁，里头传出一阵阵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女的老旦将字吐得模糊，也不知是否收音机没调好，我也不进门，只站在檐下呆着，等情绪隐了些。却发现李叔家隔壁空屋的窗台被新近清扫的干干净净，门前厚积的邻屋垃圾也没了踪影，心下这就奇了莫非有人新搬了进来？
    犹豫了好一阵，我将伸出了好几次的手又缩了回来——虽是小孩，冒失地敲了生人家的门，却也不知怎样才好的！我好奇的牙痒痒地，真恨不得将那门用力踹上一脚，然后逃开来远远的望着——可终究没这个胆。丧气地低着头将脚边的一粒石子踢的老远，便准备去立勤家找他玩，抬起头来，远处隐约有一粒小黑点在移动着。我眯起了眼，右手搭了个凉棚向那边望去。
    黑点渐渐近了，是个跟我差不多岁数的小孩儿，路走的稳稳当当不紧不慢，方向正朝着我这边。
    这边厢心思便动了一下，再朝前看时，已知是新剃了平头的男生，穿一件蓝的套衫，由里到外已汗湿了大半，脸颊也晒的通红，却还不急不躁地行着，显然是已经早看见了我，盯着我的眼睛一瞬也不瞬 ，我也不甘示弱，咬着嘴唇回瞪过去。果然见他走至我站的门前，却忽然低下头去不再看我，只伸手敲着门板，静待下来也还是不看。
    门在我的注视下缓慢地发出老旧的“吱呀”声，开了一条缝，却不见里面的人走出来，只一个瘦瘦的妇人的身影一闪即没入内里的阴暗。男孩跨进去的瞬间，门敞的稍大，一阵凉气朝我袭来，下午的炎热只透过堂屋天窗下飞舞的尘埃艰难地挤入这个处处冷然的屋子。
    门在我的面前缓缓地合上，许久，我才意识到男孩那双关门时犹豫地注视着我的黑眸早已经消失不见。我无奈的转回了身，愣愣地要往家的方向走，心里却也有不少难言的愤怒——什么啊，一句话都不说，哑巴似地，不认识的人也不能这样吧。他们以后不是还要在这儿住吗？看我回去跟妈妈还有范阿姨她们说，说这一家人都是神经病，让她们以后都不要搭理这人和他妈，气死他们......
    路走了一半，发觉不对劲，站巷子中央站着，忽然就弄糊涂了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回家？回家干嘛呢，呆坐着看天花板？去立勤家？立勤现在应该在练钢琴吧？
    太阳光在我的眼前折射出无数个光圈，我整个人都昏昏沉沉，闭上眼睛，意识里是层层爆炸后燃炽了的黄白的茫然......我定了定神，就感觉到背后有人用手指轻轻地拽我的衬衫，转身过去，一瞬间的模糊后是刚刚那双深嵌进眼窝里的黑黢黢的眼，盯着我，似乎不经意间就开口说了话：“我妈让我找你去我家玩儿。”
    我低着头倚在歪歪裂裂的旧门框旁，小拇指不自觉暗暗地抠着上面层层剥落的腐木，上嘴唇咬着下嘴唇。
    “你叫什么名字啊？”——幽暗的堂屋里妇人正在用她那双黑得吓人的双瞳以一种奇妙的眼神瞅着我。事实上她的眼睛很漂亮，和那个男孩的眼睛有着血缘的相似。但是我凭着孩子天生的敏锐从那道漂亮的视线里嗅出股不同于正常人探询陌生小孩时的那种好奇而饶有兴味的目光，那是一种——如果真要形容的话——象卧在沉睡狮子旁边的野兔的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惊惧的眼神。
    我于是盯着她的眼睛，她自然又不自然地扭过了头，随后又犹犹豫豫地转了回来。屋子里一阵难堪的沉默，我抬头眯起眼看着天窗下胡乱飞舞的无数粒尘埃，忽地就听见自己薄弱的声线象一道尖细的光纹划破一室的冷然——“我叫夏风！”
    妇人那抿了好久的嘴终于咧开了条牵强附会的笑痕，她转身去拉那个一直蹲在地上独自收拾满屋狼籍的男孩，用那蚊呐似的语调介绍道：“这是我家的孝天，陈孝天！夏风，你以后喊他孝天就好了......孝天,你和夏风到里面去玩一会儿吧,里面干净些,也凉快些,小声点,别吵了你妹妹啊......”话说的简洁而敷衍，完了她已经低下头去，继续男孩刚才做的事情，似乎再没有抬头的打算了。
    我双手拖着个硕大的藤椅，一跌一撞地跟着男孩过了厨房下到里面的卧室，卧室里也乱，可比堂屋要干净亮堂许多，到底收拾出了个样子，而且也有了窗户。我随便选了个拐角的阴凉处坐下，藤椅的四条腿太高，我那两条细细的麻杆在上面悬着空，一甩又一甩。
    男孩自从我进屋就一直没有说过话，他从厨房右边供洗刷的小庭院里搬出半个水湃过的西瓜，已经用刀切成薄薄的好几块，放在我面前，看我没有动手的勇气，就代我从中挑了两片相对而言瓤多籽少的，自己也随手拿了片放在嘴边闷闷的啃。
    屋里只有我们嚼咬西瓜和吐瓜子的声音，我们俩就这样面对面一言不发，并非无话可说。其实我有无数的话想说想问，比如陈孝天你的爸爸哪里去了？是不是上班啦？你们搬家他也要去上班吗？再比如陈孝天你多大啦？在哪个学校念书？
    我就这样一直想着那些个错综的问题，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忽然间隔壁的小套间里我听到有响动，便歪过头去，然而紧闭的门上还挂着副门帘，所以即使陈孝天刚刚已经丢下西瓜进了去，我还是看不清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竖起耳朵来，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两个都是小孩，其中一个是陈孝天，另一个则是女娃儿，奶声奶气的，应该要比我小。大概是刚刚她妈妈说的妹妹吧？小孩的好奇心是无人可比的，我于是三口两口的吞完西瓜，跳下大藤椅，假装做在屋里转悠，透过缓缓晃动的塑料门帘，看到倚窗的小床上躺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女孩儿。短短的头发贴在脑门前，眼睛因为脸部过于消瘦而被衬得格外的大。她显然是注意到我的存在了，手指头斜过陈孝天的肩膀指向了我，陈孝天微微转回了头，招手让我进去，我于是迫不及待的捋开门帘一跳跳了进去。
    “孝悌，她叫夏风，是我们的邻居，来找我们玩的。”陈孝天用着平平常常的语调向这个瘦弱的小女孩展示我的存在。
    叫做陈孝悌的孩子一阵兴奋，拍着手道：“好啊，好啊，那我们玩什么好呢？”
    我看着她瘫软的身躯，下意识的咬起了嘴唇，瞥到陈孝天一言不发的沉默着，只好自认倒霉地在这片狭小的房间里搜索，好容易瞅见一截用来绑东西的棉布绳，随手抄起来，两头打了个结，说：“我们来玩翻花绳吧。”
    “好啊，好啊，可是你要教我，我不太会呢！”孝悌挣扎着起了身。孝天则是仍是默默地伫在一旁，既没点头，也没反对，我当他是同意，拉着他坐到床头去，手上生花的折腾了半天。中间其实也没什么太有意思的事情，可是孝悌却一直笑个不停，笑的灿烂无比，让我瞧见她那一圈儿黑黑的牙齿和牙龈。我瞧着瞧着竟然有些发呆，手上的动作也缓了，回头时发现孝天正一手扯着棉布绳边对我说：“我来试试，”边低下头将绳从我手上一圈圈儿地绕开。我有些发疚，猜摸是不是刚刚的发呆让他给瞅出来了，却没有斥我，怪怪的感觉。
    回去时穿过堂屋，孝天和孝悌的母亲依然在那儿埋着头整理着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杂物。我走过去，她的视线由我脚上的凉鞋往上拉，，停在我的脸上大约两秒钟，才想起看我的眼睛，机械般难看的笑了一下，说，有空下次还要再过来玩啊。
    我跨出那道坑坑洼洼的门，太阳已经落在地平线上只剩下小半个头了，漫天的橘绯色染着金纱织就的薄暮，更深处是一缕缕的淡云扯开来将柔的橘红渲成庄重的蓝和紫。那些天边显而易见的暖色调在灰黑的瓦房剪影衬托下，平日里司空见惯的景色忽然就让我多了份难得的凄凉，三十六七度的高温下，我凝望着热情未散的万物之主，竟冷的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