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京今日几近平明才堪堪入睡,吃完午饭后自然精神困乏,本想回房再小憩片刻,不想瞧见姐姐呆呆站在房门口,侧着身子看着门内,里面他的母亲正在小睡。
很快,她轻轻提起裙裾,转身朝外走去。这番静悄悄的姿势让沈京不由猜想她或许做出了什么决定,又许是姐弟间的默契使然,他甚至并没有思考,就跟着姐姐出了门,总觉得她要去的那个地方一定就是那里。
果不其然,跟了两条街,他便发现这正是去天瑞书馆的方向,一时间心头涌上喜意。
眼见着因一时跟得太急,被姐姐逮住了,他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偷偷跟着阿姐,是我不对,回去任你怎么罚我,我绝不抱怨!不过咱们现下还是先去书馆,好不好?”
他说着,语气中还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到底还是个孩子,他一做出讨好的姿态,沈慈立刻就心软了下来。若说心有愧疚,又岂止是他有此感受?她这些日子亦时常难以入眠,心中过意不去,毕竟此恩不算小,她其实应当登门郑重道谢,却不得不冷起心肠,给人留下冷漠无情、不知好歹的印象,实在很不好受。
昨日弟弟的一番脾气虽发得莫名,却也真实勾出了她内心的酸意,她知道,母亲同样不好受,但有的时候选择就是那么两难,她保守,也是为了安全。于是她打算不告诉母亲,向他好好表达谢意后,此事便到此为止。
她回神,语气有些严肃:“一会儿,你不可随意插话,否则现下就回去!”
沈京捣蒜似的,重重点了头。
……
可惜,人算总是不如天算。姐弟二人都不曾想到,天瑞书馆竟然已经人去楼空,旁边做笔墨生意的老板告诉他们,孙其山博士身子骨不行了,没精力再经营书馆。
沈京迫不及待地询问了许尤的去向,那老板眉头一挑,颇为认真地看了沈京两眼,有些遗憾地说:“都离开快半个月了,回柳安城去了。怎么,小公子还不知道吗?”
姐弟二人面面相觑,这消息实在出乎意料。
……
寻人不得,二人只好原路返回,一路上气氛有些沉闷。
片刻后,沈慈开了口,语调尽量轻松:“你看,这就是天意,谁料想短短时日,他就离开了桥林,这下想要道谢却也是没办法了。”
昨日沈京发了一通脾气,原本心里也是很愧疚的,没寻到人,二人心里都不好受,但见姐姐还反过来安慰自己,沈京更是难过了,也开口安慰道:“虽不能当面道谢了,但他一定能知道咱们的感激之情。”
沈慈点点头,没有说话。
沈京紧紧跟着姐姐,走了两步,停了下来,轻声道:“阿姐,对不起,昨日我没控制好情绪,朝你和母亲发了火。其实,其实我是想父亲了。”
沈京自小便是家中小霸王,因上有一兄一姐,都十分宠溺自己,故随性惯了。许尤此事,他虽不乐意母亲如此处置,但细想也不值得发这么大脾气,主要缘故还在于他不想辱没了父亲的令名,尤其是,过几日就是父亲的生日了。
沈慈了悟,回过身,笑得很是欣慰:“阿佑果然是好孩子,你记得父亲的生日对不对?”
沈京重重点头:“我怎敢忘!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到了桥林后,于沈家而言,最让人快乐又心酸的日子就是家中成员的生辰日。沈慈还记得,去年自己的及笄日,母亲为自己做了件十分漂亮的新衣裳,随后三人便去昭云寺上香祈福,她还抽中了上上签,那解签的道,她是有福之人,此生顺遂无忧,儿孙满堂,三人一时间笑得无比欢快。直到回到家后,这场梦才忽然醒了。未来是不是有福她不知晓,只知道,她的及笄日,没有父亲,没有兄长,只好趁母亲在外忙活时,将脑袋蒙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了一场。
每一年父亲的生日,家中的气氛同样也会变得怪异,想去触碰,却又不敢去触碰,每个人都小心翼翼。
沈京见阿姐久久不言语,遂握着她的手,郑重说道:“再给我几年,我一定会将母亲和阿姐平安带回家的。”
等他长大成人,成为她们的依靠。沈京在心中发誓。
沈慈感动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那阿姐可就等着了。”顿了片刻后,又道:“咱们先不回去了,天色还早,不如去昭云寺为父亲祈福吧。”
沈京笑着应下。
**
昭云寺内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这是桥林县最大的寺庙,无论节日与否,香客总是络绎不绝,上香祈福甚至要排队等候。
沈慈带着弟弟,购买了几炷香火,跪在蒲团上,诚心诚意向佛祖祷告,保佑千里之外的父亲身体安康,兄长万事顺遂。
祷告完毕后,沈京慌张表示自己内急,让阿姐等等他。沈慈遂笑着看他离开,一个人在寺院里闲逛。
她特意挑选了一条人少的道路,打算沿着走一圈,再去寺院门口等弟弟。
昭云寺去年刚好修葺,如今的庙宇屋顶在日头照耀下会泛起好看的金光,沈慈正仰头观赏得入迷,听见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砰”,来不及反应,迎面而来的人正好与她撞上。
好在撞得并不太重,她只退了两步,便堪堪停住了。
但那人却仿佛痛苦不已,还蹲在地上,定睛一瞧,是个年轻的小和尚。
沈慈忙不迭过去扶他:“小师傅,实在抱歉,方才没能看见来路。你可还好?”
小和尚努力撑起身子,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不怪这位施主,只是小僧今日身子不适,头晕腹痛,只觉天旋地转,看不清道路,这才冲撞了施主。”
沈慈见他模样,长不过十二三岁,与弟弟一般大,有些心疼,道:“既然不舒服,何不在房内休息,还出来作甚?”
又见他手中托着一个圆盘,上面放着几盘斋菜,这才明了,是要送到厢房里去。
小和尚脸上渗出薄汗,忍着痛道:“师傅带着其他人去云广寺切磋佛法去了,只我一人在。我…施主们要吃饭,我不能饿着他们。”
昭云寺后院有一排厢房,既有长住的香客,也有短暂落脚的香客。只要添了香火钱,都是可以在厢房里歇息片刻的。这小和尚显然是寺庙里的新人,还没资格跟着大和尚外出讲佛法,只能留在寺庙内,为来往香客提供方便。
沈慈柔声道:“你这般不舒服,还是先回去休息吧,这是哪间厢房的,这斋菜我帮你送过去。”
“可,可女施主前去总是不方便。”那小和尚瞪着眼道。
沈慈也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起来:“佛祖眼中焉有男女?我不过是路见小师傅如此不舒服,行个方便而已。你告诉我是哪间厢房,大不了我放在门外,让他们自己来拿。”
小和尚见她如此诚心,便也点了点头,告诉了她。
厢房离他们不远,沈慈将小和尚扶到树下,让他坐着休息,随后托着圆盘,按照他所说,朝那厢房走去。
她走路时脚步声本就偏轻,加上这里是佛门重地,态度更是庄重,脚步放得更慢,纵有人现下离她几步远,恐也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因此厢房里头的人毫无察觉,只顾着交谈,声音虽未刻意扬高,却也未曾压低,就这样飘出了窗外。
沈慈隐约听到了“许太守……一网打尽……”等词语,她心下一凛,迟疑了片刻,静悄悄走得更近,直到听到了清晰的“许尤”两个字,顿时不敢相信地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屏紧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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