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心还是渡人

无主之物

    
    午夜的时点过去许久,路灯早就齐刷刷的暗下去,光线变得昏黄,巡逻的保安走个过场,已经在值班室打起瞌睡。
    绿化种植的树丛被扒开,露出早就扩宽过的两段防护围栏。黑乎乎的一团佝偻着挤过来,贴着围栏舒展成一截瘦高的身形,在地上拖出窸窣晃动的一道淡色长影。
    一只胳膊迅速把扭向侧边的夹克衫拽回正位,然后熟练地摸出黑色的大号垃圾袋从头披到身上,遮住头脸和上半身,环视一圈,四下无人,就悄默默的奔着小区摆放的绿色爱心旧物箱去了。
    两根铁丝伸进锁眼捣鼓几下,打开最下面一层可以用来取物的铁皮门钻进去,蹲坐着靠紧铁皮门的缝隙,咧嘴咬着一支不大亮的小手电,开始翻看里面的旧物。
    只是翻出衣标瞄了眼,几件成色还不错但显然过时的快消旧衣就被随手扔在角落,一只已经压扁变形还有些发霉的包却入了眼。
    手电移到手中,凑近了细看,虽然成色糟糕的快要瞧不出原样,还是逃不过长年累月练就的精准手感,拇指仔细摩挲几下,难得鳄鱼皮还是金刚色,奢侈品牌的经典款,清洗修复后反倒还能卖上价,当即顺手塞进抖开的袋子里。
    旧物堆里刨过一遍,残值高点的都已经进了口袋,这个箱子的收获不小,一件毛料大衣,一双半旧童鞋,还有那只包。
    如此筛过一遍小区里散落的旧物箱,口袋已经装满了八成,今天运气好,箱子里有存货,收获颇丰。
    最后收入囊中的是一只剪成两半的老花包,成色几乎全新,真假难辨的正经高仿,用料做工都不含糊,看这包的惨状,不是吵架分手,就是被发现假货,见过的故事多了,不用费劲脑补也能想出现实向的狗血剧来。
    爬出箱子,麻溜的系好口袋扛上肩头,漆黑的夜色遮掩着上翘的嘴角,淡薄的一层月光却偏映出星点白色的虎牙尖尖。
    布口袋隔着围栏用力抛出去,沉闷的落在地上,原样穿过围栏,又伸手把树丛拉扯过来,让浓密的枝叶重新盖住形状异常的围栏。
    松紧绳挂钩把口袋绑牢在后座,电动车一溜烟拐向小道,驶离了这片高档小区。
    “小帆哥,这儿。”一个模样老实巴交的年轻男人坐在塑料方凳上冲汪泽帆招手。
    路边的烧烤店还烟熏火燎的守着最后一拨客人,服务员已经十分疲倦,上完菜继续赶着收拾几桌杯碟散乱的残羹冷酒。
    桌上已经摆了一盘凉菜、两瓶啤酒,男人起了盖,铁皮圆形酒盖打着旋,清脆的落在地上。
    汪泽帆已经换了身衣服,坐下举瓶直接闷了一大口:“你在工地上干得不是好好的吗?找我啥事?”
    “嗯……”林国瑞先是低头,不敢看对面的脸色,手指扣着桌沿嗫嚅道:“我爹的病情又恶化……”
    话音没落,汪泽帆的眉尾已经几不可察的跳了下:“借钱?”
    “不是不是,小帆哥,我不借钱。”林国瑞更慌张,不知如何开口。
    “不是借钱你有啥不好说的。”汪泽帆放下杯子,等着他继续。
    林国瑞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下定决心说道:“我爹的情况就那样了,癌症治不好,可家里还有妹妹,她学习好,不能让她跟我一样打工。能拖多久就多久吧,总归是砸不起钱治了,家里都掏空了,还借了不少钱等着我还。”
    汪泽帆已经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想说啥?”
    “前阵子我被钢管砸了一下,腰椎损伤恐怕体力活难再干了,我,我想跟着你干……”林国瑞抬头恳求:“求你带带我吧,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法子,认识几个工友也都是卖力气的小工,只要能找个营生什么苦我都能吃……”
    “你……?跟我干?我也用不着人啊。唉,先点点儿东西,边吃边说。”汪泽帆犹疑着看了眼林国瑞,在单子上划了些烤串,又加了两碗面:“不是我不带你,我们店就那么大,总共三个人,老板自己都得看店。”
    附近的高档小区就那么些,捡漏不是天天有,就那点资源还得暗地里争争抢抢,怎么凭白多养个人。
    那些爱心旧物箱很多来路不正,不是正经慈善组织放置,私人倒卖的居多,所以汪泽帆才偷的无所顾忌。
    只要不涉及到小区安全,莫说警察,连保安都懒得管,何况每次他都小心的用垃圾袋盖住脸,即便被监控拍到也没什么用,算是在夹缝里谋条财路,靠运气赚点外快。
    “趁热吃。”服务员送上盘子,汪泽帆拿了根肉串递给林国瑞:“你也别急,我帮你多打听着,不行送外卖、做代驾,不都是法子吗?”
    “我这有几千块钱,你先拿去用,别耽误妹妹上学。”
    借着酒劲就容易上头,林国瑞吐露着自己的心酸,一把鼻涕一把泪,好说歹说稳住了这个老乡,啤酒空了好几瓶,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三姐。”汪泽帆一觉醒来,已经下午了,潦草地冲个澡,才带着昨天夜里的战利品来店里。
    “来啦?”这会儿没什么人,三姐正倚在摇椅上抽烟,长指夹着根云烟,不紧不慢地吐出个漂亮的烟圈,目光懒懒的扫过汪泽帆拖着的口袋:“这回看着不少,老吴在后头,你去吧。”
    吴秋良已经听着声音,往前来接,一起把口袋抬进去:“这回淘到什么好东西?”
    “不少,够你摆弄一阵子了。”
    两人把东西一件件摆上工作台,开始商量分工,吴秋良掰开那件老花的标瞥上一眼:“料还行,仿货怎么带回来了?”
    “成色不错,就不做修复了,打算改成耳机盒和钥匙链,不看标就是独一份的手工自制。”汪泽帆早就想好用途,等池锦来的时候,送个别致的小玩意给她,实用又有面,没有明确价值的东西想来也不容易拒绝。
    “可以,先做个出来看看。”吴秋良翻出件破了口的儿童包,扔给汪泽帆:“这个简单,你修吧。”
    “嚯,可以呀,这件鳄鱼皮。”吴秋良两眼放光,拿着发霉变形的包翻来覆去地看:“挺好的东西,糟践成这样,这件归我了,正好试试新的方法,看看效果怎么样。要是正经客人的东西,咱还不敢试呢。”
    汪泽帆刚要接话,就听外面三姐喊他:“泽帆啊,你出来下。”
    “诶,三姐,怎么啦?”应着声出去,抬头就看见了池锦,怔怔地透出些羞涩的喜悦,呆愣一下,就被三姐伸手薅到柜台前:“赶紧的,你来接待一下,我急着上厕所去。”说罢踩着双毛绒卡通拖鞋就往后面去了。
    “袋子、盒子都全的。”池锦照例把提袋放上台面,等着柜台后的人验货,至于是不是汪泽帆,她全然不在乎。
    池锦的脸没动过,天生就那么好看,笑起来自然又灵动,可惜大部分时间,她都是面无表情的,话也不多,把东西换成钱就走。
    “这款挺难买的,不带配货一起出?”汪泽帆低头遮掩自己逐渐灼热的目光,戴上一只手套,从盒子里拿出包来检查,几乎还是新的。
    “不带。”三姐在时,池锦的话还能多上几句,对上汪泽帆这样的年轻男人,她更少开口。
    “公价应该是十几万,加上配货得二十出头了吧?”汪泽帆尽量搭话,也只能从这只包本身出发。
    “嗯。”池锦不过淡淡应了声,连情绪都没个起伏。
    五金、logo、皮料,能看的地方都看过了,肯定没问题,包又放回盒子:“能给到你十三万。”这已经是汪泽帆能给的最高价。
    “再加六千吧,十三万六。妹妹啊,你这包挺新的,没背几回吧,姐给你这价相当公道了。”三姐回来拿起包看了看,做主加了价:“你这包价格差点,就因为颜色,金刚色和经典款保值,你要是常出手,最好买这类,有时候不但不亏还涨价呢。以后有货就给姐拿来,配货的首饰、餐具也都收的。”三姐拿出登记卡推给池锦:“不是信不过,现在咱们这行管得严呢,都得做登记。”
    “知道了,三姐。”池锦安静的立在柜台前写登记卡:“就还转之前的卡上吧。”
    “这次没配货吗?怎么不一起带来?”三姐一边开单子一边聊。
    “配了套餐具,说瞧着不错就留下用了,不好拿出来,下回吧。”
    “得嘞,回见。”钱到账,三姐递上收据,池锦手也空了,干干脆脆地离开,像是从未感受到汪泽帆的心思。
    “三姐,你怎么……”汪泽帆觉得自己给的价就不低了,三姐竟然还能再加,硬是驳了他的面,倒像是自己压了她的价一样。
    “别想了,这个,你等不上。”三姐摆摆手,打开手机上和老姐妹的聊天记录:“别说姐不帮你,我刚打听过了,还是个研究生,这姿色,就算退了,做生意的小老板乐意接盘的都不少。”
    “这才多久,看看这包,从几万的涨到十几万,不信咱们就打个赌,下次她要再来,拿过来的包只会更贵。”
    “这么干脆利落把东西换成钱,一点也不留恋的,倒是少数,想我年轻的时候,头几年不懂事,没少挥霍,后来才晓得给自己攒些身家,到现在还不是要时常留包包首饰,知道是俗物也感觉离不得。”
    “这姑娘,寻常人啊,拿不住。”
    三姐越是唠叨,汪泽帆心里越是不服气,嘴上又反驳不了,只能憋着股酸劲,闷闷地去后面找吴秋良。
    坐在工作台前,开始处理那块老花的皮料,打出要剪裁的纹路,只画了几笔,就不甘心的放下,转头问吴秋良:“哥,你……”
    “想问我怎么追到三姐的?不瞒你说,追到你三姐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甘愿的事。”吴秋良的表情瞬间就骄傲起来,甚至带着点过来人的嘚瑟:“人啊,就那么回事,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提过去,忍让将来。出不起价就买二手的,你看这店里,成色好的快消也比不上这发了霉的鳄鱼皮经典款。我做的就是这修修补补的工作,破破烂烂的好包,保养修复,照样是大牌,有排面。”
    哐当一声响,吴秋良就捂着脑袋闭了嘴。
    “好你个姓吴的,有种再给老娘说一遍!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老娘再不济也是个人,看不上你别找,拿个破比喻在这埋汰谁呢,就你上过学是不?还什么比什么强?我是个物件吗?你算什么狗东西!也敢看不起我?”  三姐顺手抄起一个包还想接着砸,约莫觉得贵了些,气呼呼地放下,换了个便宜的摆件扔过去。
    “哎呦,我真不是那意思,你也知道是打比方……”吴秋良还戴着工作用的眼镜没来得及摘,知道东西砸过来也不躲,结结实实得挨了一下:“顺嘴一说,我就没过脑子,我错了还不行吗!”
    “哼!”三姐只扔下一句颇有分量的气声,转身出去,拎起池锦留下的那个手袋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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