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说笑了,尝尝这桑落。”
旭凤淡笑着见月下仙人落座,便抬袖在石桌上一拂,变出一樽青玉酒壶来,边说边给月下仙人斟满了一杯。酒是方才旭凤临出门前随手收的,因着阿宁不喝酒,故此只拿了一小壶。本想着呆会儿同阿宁下棋谈天时再饮少许,偏巧,赶上月下仙人来访。
“桑落……就是传说中,取忘川水,撒噬灵粉,再埋上上千年的那个桑落酒?!”月下仙人十分惊讶的看着面前青玉酒爵中,泛着浅碧色的酒水说道。
桑落,与其说是酒,还不如说是净化完成的水,只不过这水来自忘川而已。众人皆知,忘川河里竟是些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且还伴随着虫蛇满布,腥风扑面,那水根本是喝不得。即便这忘川水真如传说所言,喝之可忘却前尘,但就冲着那卖相,想必也没多少人想不开下得去嘴。
也不知是魔界哪位吃饱了没事干的鬼才发明了噬灵粉,取忘川水撒上一些,经过千年岁月的侵蚀沉淀,居然就化去了忘川水里魂灵的戾腐之气,成了入口芬芳的佳酿。只是佳酿虽好,费时费力,魔界中人一致觉着还不如直接喝采买回来的现成货,何必废那劳什子的劲等一壶酒喝。故而,桑落虽有名,但真正喝过之人却是极少。
“焱城王留下的,倒是便宜了我。”随后坐下的旭凤,喝了口酒爵中的桑落,浅笑着答道。焱城王生前没什么嗜好,独爱喝这桑落。旭凤入住禺疆宫后,无意中发现寝殿密室中储藏了许多,便也就不客气了。
“哎呀,那老夫可得好好尝尝,不知比那桂花酿如何。”月下仙人期待中似是不经意的提到桂花酿时,不着痕迹的观察了下旭凤的神情,见对方并未表现出什么异样情绪,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二人心知肚明,桂花酿虽平常,但却是锦觅的拿手绝活。从前栖梧宫中喝的桂花酿,均出自锦觅之手,连带着他老人家也时常一饱口服。月下仙人作为长辈,之所以此刻在面对旭凤时有些小心翼翼,是因为他怕一旦提及锦觅相关之事,旭凤就变了脸色失了兴致,那接下去他要说的话可就不好开口了。
浅尝一口桑落后,月下仙人由衷的赞叹道:“芳香甘甜,余味悠长。不似酒,到更像是仙露。”桑落的酒味极淡,喝到口里有种深入灵魂的沁润感,喝之令人极是舒畅,欲罢不能。这桑落,果真是名实相副的好酒啊。
“叔父若是喜欢,我宫里还有一些。”旭凤听月下仙人对桑落赞不绝口,遂十分周到的提议道。
“此酒难得,老夫浅尝即可。”月下仙人闻言,却是放下手中的酒爵,笑着摆摆手道。他今日前来,一是为着旭凤的生辰,过来瞧瞧他是否安好,二来则是为了锦觅之事同旭凤说道说道。虽然当初他眼瞧着锦觅那一刀捅下去,当真是气极恨极,但后得知她是被人所蒙蔽,陪着她上了回蛇山,看着她九死一生换取九转金丹的药引只为着救活旭凤,他这气啊不知不觉就去了个干净。
归根结底,他也是极喜爱锦觅那丫头的,起初是他一力撮合的他们,过程虽有波折却也不乏美好之事。没成想,临了各奔东西不说,竟还生生因误会成了仇家死敌。扼腕也好叹息也罢,他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他俩能解开这一局面,不再彼此伤害相互折磨。
“凤娃,老夫有些话,你会否听上一听?”月下仙人为人坦率又直爽,方才为了做些铺垫,已耐了耐性子,现下是再也憋不住了。
“叔父但说无妨。”旭凤浅酌着桑落,面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自月下仙人一露面,他便知其来意。他原本就在推想,叔父何时会来,没想到挑了今日,叔父也是有心了。旁人他或可不予理会,但面对自小便十分疼爱他的叔父,却是不能漠然置之。
阿宁此番并未落座,只恭顺的站在旭凤身后几步处,安静的听着叔侄二人叙话。作为旭凤的随侍女官,站着自然要比跟他一同坐下看起来合理的多。这次不同于上回锦觅来时,她既然已坐着了,就不必再装模做样的站到随侍女官的位置上。月下仙人也未让旭凤屏退阿宁,在他看来,阿宁是旭凤的随侍女官,理应知晓旭凤的许多事,也就没必要遣退她了。
“老夫接下去所言,即便你不爱听,也希望你能看在老夫的情面上勉强听完。”
月下仙人的面上有些愁苦之色,他边观察着旭凤的神情,边往下说:“老夫知你如今定是恨极了她,想当初老夫也是怨她至极,再不想见到她。可是,那丫头傻,被人蒙蔽了也浑然不知。老夫陪着她查明了你是被冤枉的,她便懊悔不已,拼了命的想救你。凤娃,你是不是一直都以为,救活你的是穗禾?”
话到这里,月下仙人禁不住叹了口气道:“没错,当初在九霄云殿上,是穗禾设法带走了寰谛凤翎,保住了你一魄,可真正救活你的,是锦觅求得的九转金丹呐。”
月下仙人说着,声音不自觉有些激动起来。想起锦觅几乎用性命换回的丹药,他便唏嘘不已感慨莫名。需要多深的懊悔多浓的情谊,才能让她不畏艰险不惧磨难做出那许多事。虽然她对情爱一事始终懵懂,但那种种表现业已说明一切,万万是骗不得人的。唉,天不垂怜,造化弄人呐。
“那个傻丫头,是她跑去了蛇山,找你伯父求取了九转金丹的药引玄穹之光。她为了复活你,把自己双眼的辩色之力换给了廉晁,从此眼中再不辩五色,她可是花神之女啊……她默默的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全然不知,记恨她的同时又折磨你自己。你知道这个傻丫头,用何物来盛接玄穹之光吗?真身……她用真身来盛的。你知道的,她的真身不过是一片霜花,为了承载玄穹之光,都快把自己炼化了,差一点儿灰飞烟灭……”
旭凤一直都默然的听着月下仙人的叙述,只在听到锦觅用真身来承接玄穹之光时,拿着青玉酒爵的手不自觉颤了颤,极细微,细微到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一直都知道,救他的人是锦觅,可他却不知,锦觅是如此救的他。为了他,值得吗?
旭凤的神思有些飘远,月下仙人的话音还在耳边继续:“那日,老夫去到花界,刚巧是锦觅用魔界取回的九婴内丹救醒彦佑之时,彦佑和锦觅都能证实,穗禾确实会使用琉璃净火。穗禾更是当着锦觅的面,亲口承认就是她杀死的先水神同风神。”
月下仙人将剩余的话一股脑说出后,心中憋闷之气顿觉舒畅许多。刚想松口气,转念想起锦觅从魔界回来后,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止不住叹了口气:唉……真真是冤孽呐,凤娃同小锦觅的命盘怎就这么苦呢……明明是如此相爱的两个人,为何就走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旭凤半阖着眼睑,轻轻的转动着仍被他握在手里的酒爵。直到月下仙人的话音落去良久,才淡淡开口道:“穗禾已被我散去修为流放至魔界边城,此后,再不会相见。”今日,叔父能来此一趟也好,穗禾的消息终可以带给她了。
“怎么?凤娃你查出来了?”月下仙人略感诧异,听锦觅口气,旭凤该是十分信任穗禾才是,怎的这会子就被发配处置了。
“嗯,查出来了。不过她毕竟对我有恩,且留了她一条性命。”与穗禾而言,没了修为没了鸟族的日子,才真是生不如死吧。
“如此也好,那……你是原谅小锦觅了?”月下仙人说罢,睁着一双好看的狐狸眼直盯着旭凤瞧,想从他淡漠的神情中瞧出些他想看到的情绪来。这孩子,怎的当了魔尊以后,便如此的喜怒不形于色,一点儿都不可爱了。
“叔父,我与她之间,早已没了谁原谅谁。若果说我恨过谁,那便只有我自己。”旭凤的口气无甚波澜,话毕,便抬起手中的酒爵,将浅碧色的桑落一饮而尽了。终究还是他欠了她的,既杀了他,又何苦救他……
“那你为何不同锦觅说清楚?她每每回去后都跟丢了魂儿似的,以为你恨极了她……”月下仙人闻言,更是不解的看着旭凤。既然不曾恨过她,又为何不肯跟她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可是这一回,旭凤未等月下仙人将话说完,便截口道:“叔父,往事如尘皆云烟……她也好,我也罢,就停在过往吧。”旭凤说完,拿起桌上的酒壶又给自己的酒爵斟满后,举杯朝月下仙人笑道:“叔父,喝酒吧。”这一笑,看的月下仙人却是眼眶一热,险些要掉下泪来。他突然便懂了旭凤说从未恨过锦觅,但无法再面对锦觅的结果,这哀莫大于心死的笑容将所有的凄苦跟绝望都说尽了。
“凤娃……”月下仙人轻轻唤道,再说不出一句劝和的话来。近段时日,他只见锦觅的悲痛和哀伤,却全然忘记了,曾经和煦如春风,明朗如朝日的少年,涅??重生堕入魔界,失了那耀眼光明的赤金色,置身于如今暗无天日的墨沉深渊中。他是火神旭凤,曾威赫六界的战神啊……
“叔父,旭凤一切都好。”旭凤瞧着月下仙人微红的眼眶,笑的略放松了些,开口安慰道。
同样的一句话,此时听来却是让月下仙人百感交集心疼不已,这孩子的心……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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