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是发生了那么一件事的话,薄冰也许会一直住下去。
寒露,清晨,雪冰居一向的僻静被喧哗声打破哦,郑无双还在被窝里,也被吵醒了——自管长诗那次以后,她睡眠变得越来越浅,一点点风吹草动也能惊醒,更不要说是如同拆房子一样的大动作了——她一睁开眼睛,就覆上一层温暖,耳畔传来娘亲梦呓一般的耳语,让人不自觉想要再次睡去,“无双乖,没有事的,你继续睡觉,不要起来,乖乖等娘亲回来,知道吗?”
郑无双不明所以,娘亲温暖的手拂在她的双眼上,双眸刚睁到一半,她又把眼睛闭上了。
“对,等娘亲回来。”薄冰的声音越来越远,像是隔着一层纱。
听到脚步声消失,郑无双又静静睁开了眼睛,她用双眼扫视着室内的一切,那个角落里的一对青花瓷瓶已经当了出去,娘亲的嵌红宝石八角妆奁里的首饰寥寥无几,只剩下那一把小小的白玉梳。
突然,楼下传来阿福的怒吼,“你们干什么,这是夫人的院子,你们不能进!”
无双一惊,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下地,不顾地上的寒凉,小跑到窗边,爬到美人榻上,将窗户开了一个细细的缝隙。
寒风顺着空隙汹涌进来,但她没有在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的看向楼下。
院子里突然来了很多人,四五个小厮,两个婆子,只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来者不善。阿福挡在门前,牛眼怒睁如铜铃,他拿着一根扫帚,不住地喘着粗气。
其中一个穿墨蓝色夹袄,下穿棕色马面裙的婆子上前了一步,她长得还算白净,颧骨生的很高,嘴唇大而薄,一副刻薄的样子。“阿福,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别犯傻了吧,”她眼角上挑,语气尖酸,“我张妈妈奉劝你一句,我们是奉了苏夫人的命令来的,她刚从平妻升到正夫人,让我们来给薄姨娘通报一声。”
“放你娘的屁!”阿福狠狠地骂了一句,气得面红耳赤,“我阿福只认薄夫人,其他什么阿猫阿狗的滚吧!”
“你嘴巴放干净点儿!”张妈妈呸了一声,阴阳怪调道,“都说什么样的主子有什么样的仆人,看看你这德行,想必薄姨娘平时也是不大懂得做人的道理的,竟然连我这个老妈子也不如。”
“你!”阿福气得七窍生烟,狠狠攥着扫帚就想上前招呼到张妈妈的身上。薄冰平静的制止了他,“阿福,住手。”她走过去和张妈妈面对面,嗓音像是蕴含了碎玉一般清寒,“你还有别的事吗?”
“薄姨娘倒是个知情知趣的,”张妈妈明里暗里不留余力的贬低薄氏,话里满是恶意,“夫人说了,府里最近亏空的很,入不敷出,薄姨娘既是身在郑府,踩着郑府的土地,就应该为郑府出力,捐些财物出来才好。”
阿福忍不了了,破口大骂道,“你们一个个都是王八蛋!这郑府上上下下,哪一个物什不是用薄夫人的嫁妆钱买的?!就连脚下这块地,也是夫人自己的地契,你们都瞎了吗?!”
“你给我住口!”一声暴喝传来,郑淮背着手大步走了进来。他赤红着眼睛,以往其以为傲的谦谦文人形象荡然无存。“我郑家之事岂是你一个奴才可以非议的?!”
他又看向薄冰,语气不善道,“看看你教养的好奴才,都快骑到主子头上来了!”
薄冰一丝畏惧也无,她面无表情道,“我倒是觉得他说的字字属实,表里如一。”
“你!”郑淮怒极,一甩袖子放狠话道,“没听到张婆子刚刚说的话吗?!赶紧的,把这里的东西都搬走,薄氏品行不端,屡教不改,是该好好罚一下。”
众小厮齐齐应下,纷纷上前冲到屋子里,见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就都搬走,挂在门口的瑞英帘首当其冲,就连上面的银钩,珍珠扣也不放过。
阿福急了,拿着扫帚四处追打,“你们这群王八蛋,日你娘的仙人板板,都放下,放下啊!”但他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几个小厮还是一趟一趟的搬东西,剩两三个一起围住他,拳打脚踢,阿福只觉得浑身疼,虽然他也一样没有放过那群打他的小子们。
薄冰紧紧的皱眉,美人就算发怒,也还是美的。她气得微微发抖,目光里像是有冰冷的火焰在丝丝燃烧,“郑淮,你做的过分了。”
郑淮抄着手,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才悠悠看向薄冰,“我过分,我怎么过分了?!”
“我不远千里嫁到这里,为了嫁给你不惜与亲生妹妹决裂,”薄冰闭上眼睛,往事一帧帧掠过眼前,“你说你考取功名,没有盘缠,我带着十里红妆进了你们家,让你们郑家从此在吴仙镇名列首富。你说你会真心爱护我,不计较我的出身来历,让我安安心心的做郑夫人,于是我几年来精心打理府中事物。这府里的一花一木,哪个不是用我娘家的钱置办的。”
“结果呢?”薄冰不愿再回想下去,猛的睁开了眼睛,她的眸中浮动着坚冰,寒气似乎要把空气冻结,“我没有一丝隐瞒的把我的过去告诉你,你变脸变得比戏子还快,日日拈花惹草,一房房小妾抬进府里,还让苏秀清从姨娘变为贵妾,现在,又将她抬为郑夫人。郑淮,你还有没有读书人的颜面?”
“别在这儿叽叽歪歪,”郑淮很不耐烦,一点愧疚之心也无,“是你这个婊子当初骗了我,我还让你住在这里已经很不错了,还有脸说什么贵妾、姨娘?!苏氏比你好太多了,你干的既然是下贱营生,就好好拿出个样子来,叫你做你偏不来,像水一样,滋味寡淡,一点意思也没有,真后悔我娶了你。”
“你我都知道,那只是你的借口而已。”薄冰淡淡道,早就对郑淮没有一丝情意了,现在听到这话也不觉得伤心,只是莫名觉得好笑,当初她怎么没发现呢,郑淮其人,衣冠禽兽,用斯文败类来形容,也是言之过轻。
郑淮没有说话。
“既然你如此恨我,那你就让我走,免得碍了你的眼。”
“你早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郑淮一步步走上前,“你说是你妹妹给你的嫁妆,人又是在京都,谁知道她会不会认识什么大人物,你走了,万一带着她来寻仇怎么办;再说了,你一出去,吴仙镇的人会怎么看我郑淮,我的面子往哪搁?”
“我早就告诉你了,别想着逃走,没用,”郑淮笑得很阴险,脸上的笑纹都笼上阴影,“我说了,只要被我发现你敢跑,我就把你女儿送到当初你待过的地方。”
“你无耻。”尽管这不是第一次听见郑淮这么说了,薄冰还是浑身止不住的恶心,她攥紧拳头,冷冷的吐出这几个字。
“我无耻?”郑淮变了脸色,像一头野兽一样突然出脚狠狠地踢了一脚,薄冰猝不及防倒在地上,她捂着小腹,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冷汗。
“郑淮!你这个龟孙王八蛋啊啊啊!”门里的阿福看到这一幕,血气上涌,眼睛都快睁裂了,他虎躯一震,几下扫开那些小厮的钳制,急急地往门外冲。还没走两步,身后的小厮举起一个瓷瓶狠狠砸在他的脑袋上,沾着血的碎瓷片四处飞溅落在地上,有几块扎得很深很深,血肉模糊的头上,露出几个白色的尖角。
阿福晃了几晃,最终还是没挺过去,摔倒在地上。他费力地睁眼,感觉眼皮像是用千斤顶压住一样那么重,红色的血液迷住了他的眼睛,最后一眼,只依稀望得薄冰白色的身影躺在地上,那么瘦弱,那么孤单。他向来不流泪,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但这次,热泪涌出眼眶,怎么也止不住,“对……不住……夫人……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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