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混沌沌之间,印云墨五感俱失,只觉自己在黑暗与死寂中,无休无止地向下坠去、坠去。
他心底明白,这是落入了归墟,万水最终汇聚的无底之谷,真正的虚无地。归墟入口缥缈不定,或出现在江海,或出现在渊潭,此番竟出现在黄泉奈河中;若是普通仙魔误入,且难以挣脱,更何况他区区一介堕仙的魂魄。
身死道消,一了百了,这下真是两清了,只可惜……他莫名地想感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罢了,情、债、业、劫,无一不令人厌倦,不如就此以身合道,归于宇宙天地之间。
他阖上心眼,即将关闭紫府、熄灭灵台之际,忽然一股波浪涌动之声强行突破感官,侵入他的神识。那声音哗然而幽微,如无数秋叶簌簌,又如无数夏虫唧唧,世间万籁最终凝聚成一个温润宽厚的女声:“心魔不可从。”
印云墨猛地睁开双眼。四周白茫茫空落落,仿佛置身一张无边无际的白纸。紧接着,大地、山峦、河流、林野……如同造化落笔、墨迹晕染,在这白纸上真实而浩大铺展开来。
“来,吾子,来……”那声音召唤道。
下一息,印云墨发现自己盘腿坐在杂草丛生的地面,眼前的半人多高的岩石上,正襟危坐着一位盛服高髻的女子。女子腰系玉环带,足登云头鞋,年约三旬,方额广颐,面容端庄雍容,垂花耳坠、金色额黄与发间四枚衔珠孔雀金钗交相辉映,又从华贵中透出几分妩媚来。
印云墨仰头看了又看,忽然认出她来,动容道:“后土娘娘!”当即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后土皇地祇,在道家六御首中位列第四,掌阴阳生育,滋山川万物,被称为大地之母。对自己唤一声“吾子”,岂止是理所当然,更显善意与慈爱。
后土端然受了他一礼,微笑道:“我未弃你,何以自弃?”
印云墨面有愧色:“一时生了心魔。”
“既自知是心魔,便好破解。”后土道,“只是破解之后,你又当如何?”
是啊,又当如何?回到幽冥修鬼道,以图再登三清?还是去寻找被东来压制的印暄神魂,助他重新夺回肉身,再续前缘?她这么一问,印云墨也有些茫然了。
见他陷入沉思,后土也不出声催促,一味安详地等待。
许久后,印云墨长长吐了口气,说:“顺其自然。”
后土莞尔一笑,天地间顿时清风徐来、草长花开:“你离大道又近了一步。自然有风雨雷电,修道路上亦有祸福机缘,如今有个机缘,我也说不准于你而言是祸是福,你可以愿意接受?”
印云墨不假思索回答:“多谢娘娘厚爱,请恕我福薄,受不住这机缘。”
后土似乎有些意外:“你不先问清楚?”
印云墨道:“我虽已不是仙身,卜爻之术却还留存几分。前日紫微星陨落,势必影响三界,我推算师父应当无恙,但恐北阴酆都大帝会受到波及。娘娘所言的机缘,应是与此有关吧?”
“紫微星陨,虽不至于殃及你师父,但难免累及人间帝王,甚至是幽冥帝君。北阴酆都大帝本就多年不露面,如今幽冥界更是流言四起,说他三千年任期已尽,今当改任以应星运。”
印云墨顿时了然:“北阴大帝乃是阴曹地府之主,统管幽冥,手下有十殿阎罗、五方鬼帝,责任重大,即使改任,也不能潦草,须得择贤而立。”
后土颔首道:“我掌运土地,与北阴大帝多有来往,他隐退之前,曾交予我一句话。”她将锦袖一拂,点点幽蓝萤火在空中汇集成十五个字:
寻八部浮屠,得五道轮回,继北阴帝位。
“八部浮屠,那不是龙族至宝?自祖龙逃脱上古十大魔神的围捕后,再不见踪影,传说此宝随其埋骨不知何处。祖龙埋骨之地,是三界最不为人知的秘境之一,如何能寻得。再说,八部浮屠与佛家颇有渊源,又与五道轮回何干,与我道家帝君之位何干。”
后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可知,如今地府五道轮回,耗的全是北阴大帝的修为精血,否则又何须择人改任。”
印云墨这下才真有些惊到了:“五道门为先天至宝,自三界秩序建立伊始,便安放在地府,有驱动轮回之力,又何须北阴大帝……莫非,五道轮回门也不见了?!”
后土雍容的眉目间笼上一层忧忡之色:“内中隐秘,连我也不甚清楚,只知五道轮回门,的确就在八部浮屠内。只有寻到八部浮屠,才能取回五道门,使轮回之力重返幽冥。”
印云墨忖思片刻,问:“北阴大帝情况不太好吧,所以才隐居起来。”
后土黯然道:“他一身修为精血消耗十之七八,尚可支撑数十年。”
“之前的地府震荡,是否也与此有关?”
“正是。黄泉翻啸,引动归墟入口开启,幸亏我及时出手,用山河社稷图,将你魂魄从中摄出。”
印云墨再拜:“多谢娘娘搭救之恩。”
后土摇头:“举手之劳。目前当务之急,是寻回五道门,重置轮回之力。临央,我在推演此事时,窥见了你的影子;而今你已知来龙去脉,仍不愿接受这个机缘么?”
印云墨苦笑:“娘娘真会说话,这哪是机缘,分明是个艰难险阻的重任。且不说寻不寻得到五道门,光是北阴帝位,就有多少人眼巴巴盯着,届时娘娘将这消息一公布,五方鬼帝、十殿阎罗,哪个不想继任!我区区一个游魂,还不被他们囫囵吞了?”
后土眉梢一挑:“修道之路,又何尝不是艰难险阻?迎难而上,方是真人本色。”
印云墨起身,稽首正色道:“我无德无能,担不得此大任。娘娘若不肯体谅,再将我丢进归墟好了。”
后土仿佛被他噎了口气,正要开口,又听他道:“等等!”
“可是想通了?”
印云墨干笑:“我是想着,归墟充斥洪荒之力,娘娘把我再丢进去还挺耗劲的,要不然,就给丢回地府吧,这样您省力,我也省事。”
后土振袖而起,袖口一点赭石色光芒向他迎面击来:“逆子!给我滚回地狱去!”
印云墨下意识向后一仰,顿时天旋地转,画中山川河流如灰飞烟灭。待他恢复意识,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暗无天日的地狱。铁树丛生、血池遍地,四面皆是炎火,十恶不赦的罪魂们在翻涌的岩浆间哀嚎;忽而又堕极寒,冷风如刀割遍全身,正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恐怖景象。
“阿鼻大地狱!”道道炎火从脚下喷出,印云墨连忙勾住旁边铁树尖杈,极力躲避,欲哭无泪道,“后土娘娘,您真是我亲娘。”
他打开握拳的另一只手,一颗赭石色的圆珠在掌心滴溜溜打着转。
“……后土珠?”
与此同时,仍在地府四处搜寻的摇光感应到,自家主上消失的气息又陡然出现,隐隐在西南方沃焦石下,当即化作一道剑光,斩破一切挡路之物。刚修补好的地狱法界在剑光过后再度崩裂,他将无数鬼哭狼嚎甩在身后,极速飞向阿鼻大地狱。
算起来,阿鼻地狱正归第九殿阎罗平等王掌管。莫非这厮公报私仇,将主上气息隐匿,囚禁于此?摇光身在半途,已将平等王记恨刻骨。待冲进炎火血池,见一袭白衣正挂在铁树上摇摇欲坠,堪堪接个正着。
印云墨被他携着悬在空中,面露喜色:“摇光!”
摇光沉稳坚毅的脸上,两腮肌肉微微抽动,忍住激动失态道:“摇光来迟,请主上恕罪!”
印云墨不以为意地摆手,“不迟不迟,来得刚好。我问你,你可知一种独产自于冥府地狱的天材地宝,名叫‘生死肉骨芝’?”
摇光略一思索后答:“不知。”
“幽弃说他母亲以秘术分离身魂,让他潜入地狱,盗取生死肉骨芝,等回魂后服食,便可易筋洗髓、修复骨肉,使身魂重新契合。”印云墨摸着下巴喃喃,“他当初的确是从阿鼻地狱逃出的,对吧?”
“那个半魔?”摇光回忆起来,点头道:“的确如此。”
印云墨望向下方景象惨烈的阿鼻地狱:“摇光,我想要生死肉骨芝。”
摇光毫不犹豫道:“好,我将此处挖地三尺,定能找到——主上需要多少?”
印云墨伸出手指,比划掂量了一下,“……有多少,拿多少。这个地狱翻完了,咱们再一层一层地翻上去。”
色/界第六重,竺落皇笳天。极东黄海之滨,夕阳久悬不坠,海边一条气势磅礴、巨龙形状的山脉,岩石如鳞片层层叠叠覆盖着山体,涧坑内流淌的金泉几近干涸。
一条金龙虚影破空而来,落在山脊上,化作一名高大男子,身着雨过天青色长袍,海风过时,衣袂卷动如潮。
他盘腿坐下来,摸了摸身下坚硬光滑的石鳞,岸然地沉默着。斜晖将他的脸也映照成冥冥茫茫的苍黄,神情既冷傲,又落寞。
如同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困境,他的容貌不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时而英伟超迈,时而清俊端华;似有两个截然不同的魂魄,在这具身躯之中挣扎拉锯。
正在此时,海水深处隐隐传来一股风雷鸣动之声。声响愈来愈大,逐渐逼近水面,整片黄海像被一根看不见的巨棒搅动,波浪旋转着向四周排开,现出中央的黑邃不见半点光的渊洞来。
东来腾身飞向半空,低头见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圆形漆黑的庞大漩涡,仿佛一只骤然睁开的瞳孔,荒蛮而诡异,从海底极深处森然地望过来。
“……归墟入口。”东来全无兴趣地瞥了一眼,转身正欲离开。从那渊洞中逸散而出的一缕气息,忽然扯住了他的脚步。
这股气息稀薄到几不可察,却异常熟悉与深刻,仿佛横越亘古悠远的时光,从血脉深处发出的一声呼唤。
“这是……祖龙的气息!”东来脸色微变,“莫非,这回归墟入口的另一头,刚巧连通着真正的埋骨之地?”
祖龙遗冢,对天下龙族有着一股难以抵抗的吸引力,血脉继承得越多,这股吸引力就越发强烈。东来略作思索,决定亲入其中一探究竟。归墟内虽充满洪荒之力,他的金龙正身尚未恢复,但神魂之力足以应对,即使遭遇什么意外变故,也至少可以抽身而退。
一念至此,东来化作一道金光,投身渊洞之中。
海面上漩涡逐渐消失,漆黑巨瞳餍足地闭合,极东黄海又恢复了混沌初开般的湛寂。
摇光将几株红白相间、云朵状的大灵芝连根放入乾坤壶中,自责地皱眉:“遍寻阿鼻地狱,也只摘到区区这些……主上,要不我再仔细找找?”
印云墨失笑:“连边缘的一整圈铁围山都快被你削平了,还找什么?要是数量多,还能叫天材地宝,被十殿阎罗当宝贝稀罕着?我们这回是托了地府动乱的福,否则阎罗的兵将早就杀过来了。”他顺势一脚,将试图爬起来拿铁叉扎他的鬼卒踢翻,拉着摇光的手腕道:“走,去第八殿的大热恼地狱。”
摇光化出剑身,将他载起,朝西北方向飞去。
“主上,摇光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要是真不该问,又何必说出口?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人间那套虚头巴脑的说辞?”
“是。摇光有句话想问。”
“这就对了,问吧。”
“主上搜罗这么多生死肉骨芝,用来做什么?为自己重塑肉身也花不了这许多。”
“问完了?”
“问完了。”
“那就继续飞吧。”
“……”
“我是让你问,可又没说一定会回答。”
“是摇光多嘴。”
“哪多了?你就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左景年都比你可爱,会害羞脸红,还会逗趣解闷儿。”
“……我也可以自封神识,再做回左景年。”
“左景年虽然可爱,陪伴我一千三百年的却是摇光。你觉得我会选哪个?”
“……”
第九殿中,平等王听完鬼卒奏报,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临央!摇光!你们藐视地府,自由来去也便罢了,连我幽冥秘宝也敢洗劫,简直欺人太甚!”当即写了缉拿签牌,着手下判官点齐兵将前去捉拿。
此刻一名鬼差进殿,来传第一殿秦广王的旨意,请其余九位阎罗速至功德殿,面议要事。
“要事?什么要事比得上生死肉骨芝被盗?”平等王犹在发火,那鬼差凑过去唧唧咕咕说了几句。他脸色丕变,也顾不得失窃的宝物,率一干判官差役,急匆匆起驾前往。
功德殿上,十名阎罗王齐聚一堂。
秦广王率先开口道:“在此忙碌之际,召集诸位兄弟前来,实是有要事相商。后土娘娘受北阴酆都大帝所托,方才刚向幽冥界宣布了一条诏令。”
“后土娘娘宣布的?”
“北阴大帝?帝君不是许多年未曾露面了吗?”
“什么诏令?”
“估计跟那事有关,最近流言纷纷,都说帝君任期将满,要从五方鬼帝中择一继位。”
在座阎罗们议论纷纷。
秦广王干咳一声,按下诸多动静,沉声道:“诏令只有十五个字:寻八部浮屠,得五道轮回,继北阴帝位。”
众阎罗顿时哗然,对诏令中的两大先天至宝争论不休。
“如今我等该关注的,不是这两个宝物何在。”秦广王道,“五方鬼帝一接到诏令,就派出大量人手,四处寻查。我们要考虑的是,这五位鬼帝的哪一位继任,对我等的利处最大。”
五官王脾气最为火爆,抢先道:“不管谁继任,都不能是东边那对流着魔血的双生子!”
楚江王冷冰冰道:“我看南边那个公子哥也不成。”
泰山王附议:“两位阎罗说得对。”
平等王语气尖酸地道:“西边和北边两个老头子也好不到哪去,平时一副伯夷叔齐的模样,就差没互相在对方脸上歌功提词,如今且看怎么争个头破血流。”
阎罗天子面孔黑且阴沉:“我看中央那个最顺眼。可听说他志不在此。”
轮转王似笑非笑地嘲弄道:“越是志在必得的人,越说自己志不在此,幌子罢了。再说,南边的公子哥可青睐他了,上赶着要把他拱上位,也不知私底下是什么关系。”
泰山王再次附议:“三位阎罗说得对。”
宋帝王与卞城王一言不发,事不关己地看着自己的奏折。
都市王正与判官嘀咕:“听说阿鼻地狱遭了洗劫,生死肉骨芝被人一扫而空?快把我的大热恼地狱看好了,别叫那两个煞星有机可乘……”
十殿阎罗你一言我一语,整整议了两个时辰,勉强达成共识:静观其变。先看看谁的胜算最高,再考虑投向。倘若其中哪位逼着他们表态,就统一的装痴卖傻,决不许私底下拉帮结派,或擅自选择立场。
在这场殿会期间,印云墨与摇光又扫荡了两个地狱。平等王与都市王的兵将们扑了空,两位阎罗气得七窍生烟,联手与摇光鞭交锋了几回合,弄得刚修好的地狱法界又摇撼欲裂,负责施刑的狱卒们四下奔走,逃了刑罚的罪魂们起哄□□,刚消停下来的地狱又乌烟瘴气地闹腾起来。
最后见实在闹得不成样子,由秦广王与崔府君出面安抚双方,一番讨价还价后,答应既往不咎,已被取走的也不讨要了,赶紧把这两位不讲理的堕仙与太能打的星君送出幽冥地府。期间崔府君十分想将堕仙魂魄送上玉桥,去投人间帝王权贵家,活个百八十岁,省得不多久又来祸害地府。可惜对方给脸不要脸,非要走金桥羽化升仙,十殿阎罗哪怕齐投奈河,也不敢如此违逆天道,只得再送一个地狱的生死肉骨芝,将他们打发了事。
最后,摇光载着印云墨,带着乾坤壶里大约一石的生死肉骨芝离开了地府。
“主上,够用了吗?”摇光问,“不够的话,我再闯回去,把其他几个地狱也清扫清扫。”
印云墨大笑道:“应该够用了。我们这是趁火打劫,只可一不可二,若是逼迫太过,他们往上一捅,就算你不把五方鬼帝放眼里,东岳大帝与救苦天尊压下来,也够咱俩喝一壶的。得饶人处且饶人。”
摇光深以为然,又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印云墨笑容顿敛,露出一副既踌躇又苦恼、既没奈何又不甘愿的复杂神色。
摇光察言观色,劝道:“主上不愿做的事,就不要做了,有摇光在,没人能逼得了你。”
印云墨神情复杂到几乎扭曲,罕见地口齿含糊起来:“也不是不愿做……但要真去做,又觉得……唉,反正就是自己种的苦果,哭着也要吃完。”
摇光听得云里雾里,但对他此刻的心情亦有所感应,安慰道:“我陪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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