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脸在阵法外, 江万楼更在沙墙外,他再次暴起抓向那张巨大的人脸,宋丸子在阵法内只看见那张人脸轰然溃散,不一会儿又在他处重新凝集。
仿佛在跟人捉迷藏似的。
随着无数次的聚散,人脸渐渐更加清晰起来。
宋丸子与那张脸对视,看见那空荡荡的眼睛和嘴渐渐变幻着形状, 竟然越来越像是一个嘲弄的表情。
她手中结印不绝, 将阵法无数次加固, 一双烹菜煮汤的手几乎要翻出无数的花来。
阵法外的风也越来越大了,赤沙遮天蔽日, 将他们彻底困在其中。
“宋道友,只靠他一人在外,怕是不行。”金不悦口中说道, 是希望宋丸子能让他也出去,助江万楼一臂之力。
郁长青吃过这怪沙的亏,比旁人都要谨慎一些,摇摇头拉住他说:
“江前辈修为高深, 周身魔气如罡,怪沙靠近不得, 你我身上皆是灵气,那怪沙正好吸灵气为生,那日若非我的手臂乃假肢, 怕是我整个人都要被吞噬, 也成这千亩沙海中的细粒了。”
金不悦虽然比同门师兄师姐行事更冲动些, 可也不是莽撞无脑之人,一双大手展开,里面是一把夹着草叶的钢针,其中一根上还缀着麻线,正是金不悦平时编草鞋用的。
“不能力敌,我们也不能坐在这眼睁睁看着他一人在外面搏命吧?我想的是,那怪沙既然只稀罕有灵气之物,我就用这针和麻线加上蒲草编出个筐子篓子,将这些沙子隔开,让它们不能凝成一体,不就更好对付了?”
金不悦说的法子倒是给了宋丸子新的想法。
“用无灵之物把沙子隔开?”
再看一眼头顶越发清晰的大脸,宋丸子突然明白这张大脸在嘲弄什么了,她的阵法本质也是用灵气调度的,这些细沙盘踞在阵法之上,它们不需要懂得任何破阵之法,只慢慢汲取与星辰之力交缠在一起的灵力,那么纵使她有阵法千万重,也终有溃散之时。
更何况……这里并没有灵气供她补充灵力。
“金长老的办法确实不错,可沙子无孔不入,草篓子之类的也不能将它们完全阻绝,再说了,您是给人做鞋子,能用的材料定是有限,我倒是有另一种东西,也许可以试试。”
对金不悦说完,宋丸子再看一眼那张怪脸,从储物袋里拿出了数袋面粉和几个大桶,桶内装着清水。
“宋道友,你这是?”
穿着一身黑衣的女子顾不得别人的疑惑,挽起袖子,抄起一个装面粉的麻袋,将面粉倒入了大黑锅里,再在锅中装入清水。
很快,锅里的水面混合之物就几乎要满出来了。
“这些面粉是凡人造的粗粉,内里没有灵气,这水是我在凡人界时候收的泉水,当时只图这水甘甜清冽,没想到在这里竟然派上了用场。”
宿千行完全摸不着头脑,只看宋丸子手脚极其利落,不过瞬息之间就将整锅稀烂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面团,然后,她又将面团分在了几个木桶里,复又倒入了清水。
“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取澄粉糊。”奋力揉搓面团的女人头也不抬,一旁风不喜等人过来帮忙,七手八脚地也在木桶里胡乱揉着。
宿千行依然不懂,一双未曾修饰也极为妩媚的眉几乎要挑到天上去了。
“澄粉糊又是什么?”
澄粉糊便是面团中面筋之外的白汤,沉淀之后略粘稠的部分就是澄粉糊,平常用来做个蒸点的皮子、凉皮、粉皮,也可以调入菜汤中收汁,这些道理跟厨艺门外汉是讲不通的,宋丸子想了想,只说了一句话:
“将它加热之后,很粘。”
“粘?”宿千行的眼睛亮了起来,其实他还是没弄明白,不过没关系,如今的宋丸子垂着眼睛面带轻笑的样子他可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当日某个元婴魔修被坑得欲生欲死之前,这女子露出的,便是如此的表情。
他素来爱干净,汤水糊糊之类是不会亲手碰的,袖中红绫甩出,拧住一个大盆里的面团,片刻间就让桶中淡白的汤水转了浓白色。
粉汤想要取出澄粉糊,一般是要静置的,宋丸子却不用这一步,所有人看着她一双手放入大盆中,桶中的粉汤随着她的动作而飞出,接着,无数细小水滴散落而下,只剩了白白黏黏的一大坨。
这是她用了《上膳书》中的榨取之法。
就在他们忙的时候,阵法上的人脸变得更加清晰起来,不仅有嘴有眼,还有了鼻子,神情上的嘲弄之意也愈发明晰。
它非灵,亦非魔,无形也无影,世间修士修灵修魔自以为能改换天地,却根本无力对付它,万千年来,无数人以为能剿灭它,却被它吞噬,终究只能让它更加壮大。
澄粉糊终于制好了,满满的一锅,被加热之后,逐渐变得透明起来。
宋丸子两只手并在一起,互相揉搓了一下手指,然后,一个阵法从澄粉之中渐渐扩散开来,大块热腾腾的粉糊糊,被越拉越长,越拉越宽……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这个“扯糊”的阵法几乎要跟宋丸子之前设下的防护阵法一样大。
隔着薄薄的一层糊,那张巨大的红色嘲讽脸,看着都有几分扭曲了。
仰头看着那张脸,手上还沾着湿乎乎粉水的女子微微一笑。
修仙人未必只有仙法,修魔者未必只有魔心,不知从何而来的人,只要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心中便不会生出迷茫,她从不怕未知,只怕自己还不够聪明,还不够努力,还不足以在应该之时使出足够手段,来保全不该牺牲之人。
如此想着,她轻轻一弹指,之前她费了无数功夫所打造的防护阵法轰然溃散。
血沙组成的巨大人脸还猛地扑下来,却在一瞬间凝固了,或者说,是被黏住了。
粘稠的糊糊里沙子一旦进去就挣脱不出,越是想要挣脱,就越是有更多的沙子陷入其中,如此反复下去,竟然是一整张脸都贴在了粉糊上,不少地方已经糊成了一团,一整团的粉糊里裹满了沙子,让那张脸看着十分可笑。
这还没完,宋丸子神识全开,只当自己是用阵法和面了,要是哪团粉糊上没有沾多少沙子,她就操纵阵法,让它去粘粘更多的沙子,明明是一块凡物,却逼得那些铺天盖地的沙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这些粉糊的粘性极佳,一点点就能拉成一大片,不多时,原本是一锅那么多的粉糊就粘出了一座山那么多的沙,而且还在继续变大。
“江前辈,该你动手了。”
宋丸子一声大喊,一直在一旁兴高采烈看热闹的江万楼“哦”了一声,纵身而起,再次向还能动的些许血沙中抓了过去。
这次,那些血沙再次溃散开来,却被江万楼以浩大魔功强行收拢了回来,两人高的一堆沙子面对江万楼的高深修为再无强势之态,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只能竭力逃窜。
那山一般的红沙也在大风中竭力逃脱,宋丸子如何能让它们脱身?招招手,大黑锅就飞了过去,继续加热那些粉糊,让它们持续保持粘性,灵火会被它们吸走,地火之精并无灵气,正好用在这时。
终于,太阳再次升起来的时候,江万楼手中魔气四溢,紧紧地扼住了什么东西。
宋丸子用自己的左眼凝神看去,只看见了模糊透明的一团,像是无数的线纠结扭曲在了一起。
“这是什么?”
她不知道,长生久的众人也不知道,见多识广的宿魔头也不知道。
“非灵非魔,仿佛天生有识。”宋丸子搓搓手,慢慢整好自己的衣袖,然后她身上两道灵光一闪,是微予梦与那残魂被她放了出来。
“大道主,残魂,你们看看,这东西你们认不认识。”
残魂同样不认识,灰溜溜躲回了玉牌中。。
微予梦的神情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虽然知道这是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丸子,我用回溯之力让你看上一眼。”
话音未落,她手中紫色的光弦已经被她拨动了。
作为如今幻梦之境的主人,宋丸子的眼前万年时光倒转,西陲风沙溯回至上古,下一瞬,她的神识一转,眼前依然是郁长青江万楼等人。
还有扭曲成团的不明之物。
“它、它是一族活物?”宋丸子瞪大了眼睛,表情难得有些惊异。
是的,活物,西陲的血沙,本就是这世上的另一种活物,天生有识,如东洲沃野、中洲青丘、南海之外的不死国。
“玄泱界的诸般造物可真有意思。”她这算是感叹,又接了一句,“可无论怎样的造物,天道都容不下。”
广阔之地,为她这一叹,而显得极为静谧。
……
沧澜界的黄泉路上惯常冷清,此界凡人虽然过得也苦,可人也是真少,若无大战,一日内也不过一千四五百人经过,比起来,今日可谓是热闹到可怕,无数鬼差鬼兵往返在黄泉路上,口中喊着:
“秦大人撑不住了!快报给上界,请十殿冥君!”
“楚大人也撑不住了!楚大人被打晕了!”
冥河边,一位形容老迈的鬼官战战兢兢,左看看又看看,叹一声道:“当日这玉归舟不过金丹修为,就能大闹黄泉,如今他已经是元婴修为,大人们当然抵挡不住了。”
“老大人,上界最近沙人作乱,冥君们不得离守,咱们区区下界黄泉可如何是好?”
那鬼官原地转了十六个圈儿,脚下一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去请无争界的阎罗大人,她也曾当过十殿冥君。”
一个长着兔子脸的鬼差应了,两只长耳朵抖了抖,便消失在原地。
等头顶粉色绒球的阎罗扛着她的大镰刀赶到的时候,玉归舟正坐在冥河边,他屁股底下是堆成了山一样的鬼差。
“唉,有话好好说,你们如此热情,可叫我如何是好呢?”
只听这一声,阎罗就觉得这人莫名地熟悉。
阎罗身后还跟着一个青袍男人,正是今日轮休的孟婆,看见玉归舟,他连忙凑上去说:
“你可知道如何能让孟婆汤更好喝?”
玉归舟甩袖一笑,从“鬼堆”上跳了下来。
“阎罗大人,久仰久仰,我是星辰阵修玉归舟,昔日从前辈处听过您黄泉战神的威名。”
阎罗一抬头,头顶的绒球晃了晃。
“玉归舟,你上次从黄泉中带走神骨魔血,因为你帮忙镇压冥河怨鬼,黄泉才不再追究,你若是就此以为黄泉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之地,那就想错了。”
“不不不,我今日是来送我的一个小友,他有万世凡人的命格,需尽早重入轮回,可惜众位鬼官不肯通融,让我帮他挑个好人家,我就只能自己走进来翻翻生死簿了。”
看看冥河边的遍地狼藉,阎罗心中只能叹息,沧澜界人丁不盛,也没什么大的灾祸,里面的黄泉鬼差也没什么可升职之处,几千年下来,人人怠惰刻板,官气十足,也难怪会跟这玉归舟闹成这个局面了。
“你将那魂魄交出来,我让你知道他将投胎去哪里,然后你便速速离开此地,念你在沧澜界退魔有功,黄泉不追究你今日的闹事之举……”
“大人!”被玉归舟以阵法捉弄得鼻青脸肿的鬼官面上不忿,被阎罗一回身,抬脚踢在了他的脚踝上。
“你还想怎么样?上界冥君下不来,你打得过么?”
打是打不过的,抱着脚,那鬼官缩了。
阎罗又转回来,对玉归舟说:“此事我也会上报十殿冥君,此后你永不得再入黄泉,再有擅入,自有冥君处置,幽冥业火、黄泉弱水,哪怕是元婴大能,也不会想要尝尝利害吧?”
这个处置还算公道,玉归舟点点头,笑着低头,从袖中放出苏远秋的魂魄。
“我这小友名唤苏远秋,来自某个凡人界。”
阎罗手中已经展开了金底银字的生死簿,听见这人名,她手中的玉笔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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