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冠冕

第六十一章 梦里渡河

    
    立足于青草遍及的山边,柔暖的和风携卷着土地与流水的朝气,似此起彼伏的潮汐般阵阵扑上季木的额前。
    馨香仿佛化为有形之物,弥散在这太初神林的周边。
    季木轻闭双眼,感受着此间万物所蕴含的一切。
    这芬芳遍洒的炼狱之巅,不似其下的八层一般,并非荒凉一片。
    苍翠而茂盛的林木,自他身前不远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昏暗边缘。
    清脆、欢愉的鸟鸣,伴随着叶丛的沙沙作响之声,音韵轻快而和谐。
    恍如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悲伤的世界……
    这里……就是创世之初的伊甸。
    神为亚当和夏娃所造、欢乐永恒的地上乐园……
    此地,即是人间的至上之所。
    唯有经受七重炼狱的洗练,臻至无罪无瑕之地步,方可踏足此处。
    通天塔,生命树,永生,天国……
    一切之秘密……皆被藏匿其中。
    也唯有抵达这样的高处,季木才得以于脑海中构想出这座通天之塔的宏观面容。
    先前曾困扰他和女孩的塔顶之谜,此刻也呈现在了他的眼中……
    此界中心上方的天穹,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空洞。
    从中倾泻而下的光之洪流,将森林深处的一片环形区域全然吞没。
    似有嘹亮的歌声于其中传出,牵引着季木身上散发的光芒也随之律动。
    “天国近了……”
    他低下头,在陷入沉眠的女孩的耳边说。
    而后,在群鸟的歌咏声中,季木继续向前踱步。
    踏入森林的笼罩范围之后,他渐渐开始看到飞鸟于那叶丛之间或是停留,或是穿行而过。
    这人世间寻常可见之景,竟是令季木的心神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这些飞鸟……是他和女孩停留于此世所见的、除其二人之外仅有的活物。
    周身弥漫的空气中,也有一股浓郁的生命之息涌流。
    此地万物的本源构造,与世界尽头截然不同。
    可是……
    在这迥然的差异之中,季木却隐隐感受到了两者之间的类同之处。
    然而,若要他言明究竟是如何相似,却又无法开口言说……
    一番思索无果,他只好暂时忘却心底的困惑,将思绪再度转到眼前的景物之中。
    空间之中有微弱的光线,若闪电般以一种不规则的形式淌过。
    那光亮之捻线似是从那天降的云柱中溢出。
    正当季木沉思之时,森林之中突然起了浓雾。
    这迷蒙的白雾很快就蔓延到了他的四周……
    它来得是如此之快,似乎借助了林中涌动的那股气流。
    四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几乎不可视物。
    见状,季木的眉头微皱。
    以他如今的目力,视线应该不可能被简单的迷雾所阻。
    此外,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雾,还令他想起了他在前往世界尽头东面的森林时所遭遇的那场浓雾……
    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呢?
    但是,没有线索……
    在这漫长的行走之中,季木逐渐开始听到远方传来的、微弱的水声。
    啪嗒、啪嗒……
    踩着脚下遍布的碎石,他的心中仍是充满疑惑。
    渐渐地……
    在他听来,那水声愈发清楚,像是就在不远之处。
    他抱着女孩,双手轻微地颤抖。
    如果这地上乐园真是如同但丁的《神曲·炼狱篇》所说,那么等待在前方的那条河流应该就是勒特河。
    它是从神的意愿之中涌出的净罪泉流,能够将世人心中对于罪孽的记忆剥夺。
    而另一条河流名叫欧诺埃河,它能使人忆起故往所行之善。
    先后饮下这两河的泉水,便能使得灵魂重获新生……
    也就是说……这河水的力量,可能让女孩从当下死生交界的状态下恢复。
    但这也只是一种可能,实际能否做到还是两说。
    可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季木也不会在此停步。
    他缓步向着水声传来的方向行走。
    然后……
    不知道走了多久。
    季木走着……
    可能已经走了数小时……
    季木走着……
    他的脚步伴随着水声……
    季木走着……
    也许根本没过几分钟……
    季木走着……
    或许走了一米都没有……
    季木走着……
    兴许一切都只是幻梦……
    一个绝望而悲伤的长梦。
    梦里,在朦胧的雾气中……
    “已然幸福了……”
    伴随着终末之时的那一句话……女孩的重量消失了。
    真是奇妙。
    因为……他明明将她抱在怀中。
    也只是将她抱在怀中……
    忽然,听到了体液流淌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最后……听见了四肢和内脏掉落的声响。
    只剩下些许粘稠的液体残留在他的手上……
    女孩消失了。
    他奔跑着……
    奔跑着……
    倏而,脚下发出了踏入水中的响声。
    在睁开双眼的同时,季木再度感受到了怀中女孩的重量。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女孩的身体抱得更紧了一些。
    直到没入更深的河水中央,季木才小心地放下女孩,用手臂搂住她的肩膀,与她一同浸入到这泉水之下。
    他的心神开始于那往昔所犯下的罪孽之中徜徉……
    恍惚之间……他依稀见到灵魂深处闪过了一些破碎的画面。
    其中有某个女孩在病床上对他强颜欢笑的身影,还有唱诗班的女孩与他手牵手合唱颂歌的景象……
    当这些早应被忘却的片段再次于他的脑海中浮现……
    不知为何,心底便会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
    但只要他有所期望……便可于此刻凭借这净罪之泉的力量将那些罪与罚的回忆全然遗忘。
    甚至……就连他心里对于女孩的爱也可以由此而淡忘。
    如若最初就不曾有爱,自然也不会再有哀伤……
    “但我不想遗忘……”
    他抱住女孩,逆着河水的流向,以躯体作筏,一步,一步……
    渡向明日所在的彼方。
    ……
    三座钟恬静地奏鸣着。麻雀在窗前鼓噪,提醒他是给它们吃东西的时候了……克利斯朵夫在梦中又见到了童年的卧房……钟声复起,天已黎明!美妙的音浪在轻快的空中回旋。它们是从远方来的,从那边的村子里……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克利斯朵夫看到自己肘子靠在楼梯旁边的窗槛上。他整个的生涯像莱茵河一般在眼前流着。整个的生涯,所有的生灵,鲁意莎,高脱弗烈特,奥里维,萨皮纳……
    “母亲,爱人,朋友……他们叫什么名字呢?……爱人,你们在哪儿?我的许多灵魂,你们都在哪儿?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可是抓不到你们。”
    “我们和你在一起。你安息罢,最亲爱的人!”
    “我再也不愿意跟你们相失了。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呀!”
    “别烦恼了。我们不会再离开你了。”
    “唉!我身不由主地给河流卷走……”
    “卷走你的河流,把我们跟你一起卷走了。”
    “咱们到哪儿去呢?”
    “到咱们相聚的地方。”
    “快到了吗?”
    “你瞧罢!”
    克利斯朵夫拚命撑着,抬起头来,——(天哪,头多重!)——看见盈溢的河水淹没了田野,庄严地流着,缓缓地,差不多静止了。而在遥远的天边,像一道钢铁的闪光,有一股银色的巨流在阳光底下粼粼波动,向他直冲过来。他又听到海洋的声音……他的快要停止的心问道:
    “是祂吗?”
    他那些心爱的人回答说:
    “是祂。”
    逐渐死去的头脑想着:
    “门开了……我要找的和弦找到了!……难道这还不完吗?怎么又是一个海阔天空的新世界了?……好,咱们明天再往前走罢。”
    噢,欢乐,眼看自己在上帝的至高的和平中化掉,眼看自己为上帝效劳,竭忠尽力地干了一辈子:这才是真正的欢乐!……
    “主啊,你对于你的仆人不至于太不满意吧?我只做了一点儿事,没有能做得更多。我曾经奋斗,曾经痛苦,曾经流浪,曾经创造。让我在你为父的臂抱中歇一歇罢。有一天,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再生。”
    于是,潺潺的河水,汹涌的海洋,和他一起唱着:
    “你将来会再生的。现在暂且休息罢!所有的心只是一颗心。日与夜交融为一,堆着微笑。和谐是爱与恨结合起来的庄严的配偶。我将讴歌那个掌管爱与恨的神明。颂赞生命!颂赞死亡!”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铭文)
    圣者克利斯朵夫渡过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现在他结实的身体像一块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圣者克利斯朵夫倚在一株拔起的松树上;松树屈曲了,他的脊骨也屈曲了。那些看着他出发的人都说他渡不过的。他们长时间地嘲弄他,笑他。随后,黑夜来了。他们厌倦了。此刻克利斯朵夫已经走得那么远,再也听不见留在岸上的人的叫喊。在激流澎湃中,他只听见孩子的平静的声音,——他用小手抓着巨人额上的一绺头发,嘴里老喊着:“走罢!”——他便走着,伛着背,眼睛向着前面,老望着黑洞洞的对岸,削壁慢慢地显出白色来了。
    早祷的钟声突然响了,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来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
    “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孩子回答说:
    “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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