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者无人似你

    
    门打开的瞬间，门里门外两个人都同时怔住。
    林成则只扫了一眼，便迅速地低下头去，“你好，我找冯教授。”这一眼没有看得太细致，但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人。她看上去成熟了也漂亮了，身上那种让林成则不舒服的气质愈发明显，亭亭的立在那里。
    叶樱却是将他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
    今天他显然特意装扮过，虽然没有穿一身西装，但也算相当正式，休闲裤将腿部的笔直的线条完全勾勒出来，长风衣更衬得整个人十分挺拔。即使现在垂着眼，脊背也仍旧是挺直的。叶樱的视线在他脸上扫了两遍，有些遗憾他没有与自己对视。与十年前相比，如今的林成则更沉稳，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从容。
    即使是这种意料之外的乍见，似乎也并未令他动容。
    “进来吧。”她把身子一让，低声道。
    林成则的脚步踯躅了一瞬，而后才迈步进屋。刚才那一瞬间，被叶樱盯着看，他竟差点儿忘了自己今天是来做什么的，险些夺门而逃。
    她怎么会在这里？
    走到客厅，冯教授正带着老花镜，手捧一本书看着。抬头见是他，便随意的指了指旁边的沙发，“是小林啊，坐吧。”他的妻子叶教授闻声从厨房里走出来，笑着对林成则道，“小林坐。”又看他手里提着的东西，“来就来了，怎么还带着东西？”
    林成则捏着袋子的手一紧，下意识的扫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叶樱，才道，“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是老家那边自己做的年货，拿来给两位老师尝尝鲜。”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嗓子干得厉害，于是这话听起来也干巴巴的，忙笑了笑，“只是一点心意，拜年怎么好空手上门？”
    原本的确是想要以心意取胜，而且不算贵重的东西，对方收起来也没有心理压力。然而此刻竟然有些拿不出手之感。
    “是年货啊，那留下来尝尝。”叶教授说，“叶樱，你帮小林接一下。”
    又对林成则道，“小林你还没见过叶樱吧？她现在跟着冯教授做课题，之前的学生都有了去处，她也算是大师姐了。对了，小林的年纪应该比叶樱大吧？”
    大师姐？林成则闻言吃了一惊，转过头去看叶樱，却恰好对上了她看过来的视线。
    这目光还是一如从前，坦荡直接、毫无遮掩。
    总算对上了林成则的眼睛，叶樱的唇不由微微抿了抿。她一直觉得，林成则的有一双野心勃勃的眼睛。然而被两道浓眉一压，那野心陡然变作了正气凛然。就是这种奇异且矛盾的气质，让她不由自主的沉迷。
    即便已经过了十年，即便他身上已经有了许多改变，但这一点却还是一样的。
    叶樱心头一松，林成则，你总算落到我手里了。
    她看了一眼叶教授，笑着道，“叶姨你还不知道吧？林老师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她说完走到林成则面前，朝他伸出手，“林老师，把东西给我吧。”
    林成则被叶樱当场揭破此事，不由满心窘迫。工作之后他已经很少会遇到这样的情形了，但现在，自己即将成为曾经学生的“师弟”这个事实，还是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冲击，以至于慢了一拍才将手里的东西递出来。
    “林老师该不会不记得我了吧？”叶樱却没有就走，而是盯着他问。
    林成则眼神一沉，叶樱知道他这是生气了，但她十年前就不怕，遑论如今，所以依旧不闪不避的看着他。
    最后林成则再次垂下了眼，“当然记得，叶樱同学。”
    好在厨房里还煮着菜，叶教授扔下一句“小林留下吃饭”，很快就转回去了，叶樱也跟过去帮忙，林成则这才松了一口气。而这口气一松，他才突然觉得有些热。屋子里本来就开着空调，老年人的身体热，所以空调也温度偏高，再加上刚才那一场暗流涌动的对话，这会儿放松下来，林成则才发现自己竟然出了汗。
    排扣的厚风衣有些穿不住，林成则有心脱掉，又觉得在未来的导师家里不太合适，只能勉强忍耐。
    冯教授已经放下了手里的书，开始考校他的学问，林成则连忙集中精神听讲，却还是忍不住总会有些恍惚，尤其是听到厨房的动静时。
    他选择这样一个时间登门拜访，本来就是打着留下吃饭的主意。在这之前他也来过数次，跟冯教授相处算是愉快，叶教授也喜欢他，林成则自觉考博的事应该没问题了。所以这次登门，便是想拉近关系，而留下来吃饭显然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要是早知道叶樱在……
    林成则苦笑，早知道又怎么样呢？不来了吗？华大的名声不用说，冯教授更是两宋文学方向的翘楚人物，他念大学和研究生时用的课本，不少都是由冯教授编著。他既然在这个年纪下定决心脱产读博，当然要选最好的导师。
    懊恼的情绪一闪而过，林成则也只能接受。怪只怪他没想着打听一下冯教授手下的学生有哪些，至少可以有些准备，不至于这么猝不及防的相遇，以至于他连掩饰都漏洞百出。
    没一会儿饭菜准备好了，四人上桌开饭。
    叶教授笑着说，“多谢小林想着给我们带年货，今天咱们也尝尝家乡特产。”
    林成则一上桌就看到了一道腊肉炒蒜苔，一道蒸血豆腐。但直到叶教授开口，他才明白这居然就是自己拿来的。叶教授直接就拿来做菜，显然是不跟他见外的意思。
    这么想着，林成则有些高兴，抬手夹了一筷子腊肉炒蒜苔。
    他拿来的是一块五花肉做成的腊肉，肥瘦相间，被切成很薄的片，过油一炒，肉片微微卷曲起来，肥肉的地方被炒成透明的颜色，丝毫不会油腻。蒜苔则保留着一点脆脆的口感，咬开时甚至能品尝到一丝甜味，加上腊肉的风味，回味甘香。
    “叶老师的手艺真好。”林成则不吝夸奖，“这腊肉我从小吃到大，能做出这个味道的很少。”
    叶教授闻言笑了起来，“这菜可不是我做的。”她指着叶樱，“你应该夸她。”
    林成则又吃了一惊。他觉得自己今天吃惊的次数实在是太多，都有些麻木了。但还是忍不住看了叶樱一眼，单看她的外表，真不像是会下厨房做菜，而且还做得那么好的样子。当然，她其实也不像是能够安安稳稳读到博士，一头扎进学术里的样子。
    这个曾经的学生，林成则始终看不透。
    但是，他忽然想起来，其实自己是吃过叶樱做的菜的。
    那是叶樱高三时学校为免应届生压力太大而组织的春游，地方就选在了他老家，一个旅游小镇。林成则只是科任老师，但因为是在自己的老家，所以被班主任邀请一起跟着去，也能看着点儿学生。
    他记得，当时叶樱根本不会做饭，自告奋勇掌勺，结果没多久就烫到了手。她捧着手腕，盯着白皙的皮肤上一道焦黄的痕迹，疼得眼泪花都出来了。
    陈年旧事，林成则以为自己早就忘光了，这会儿却忽然都从脑海深处翻腾出来。
    就连叶樱双眸含泪的表情都如此清晰。
    顿时胃口全失。
    ……
    吃过饭后林成则本来打算告辞，但冯教授谈兴极好，他也只得奉陪。
    叶樱帮着叶教授收拾了厨房，出来时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站在饭厅与餐厅的隔断旁听两人说话，视线直直落在林成则身上。
    身后传来叶教授的脚步声，她才缓缓走了过去，笑着加入了话题。她一来，林成则就显得拘谨了许多，成了倾听的那一个。冯教授跟叶樱的讨论很深入，让林成则吃惊的是，两人都没有翻书的意思，却引经据典，辩论得热火朝天，连一点停顿都没有。
    她从小就聪明，而且记忆力出众，在语文这个学科上天赋惊人，这一点林成则比谁都清楚。
    但眼看她从自己印象中带着几分倔强的高中生变成现在的模样，他心中却还是不免……五味杂陈。
    正出神间，忽然听见叶樱转头问他，“林师弟应该更喜欢南宋吧？”
    她一只手托着腮，是十分放松的姿态，脸上含着微微的笑意，一双星光一般的眸子斜睨着他。林成则下意识的板正了本来就挺得笔直的脊背，声音发涩道，“是。”
    “我不喜欢。”叶樱眉头一扬，“国家风雨飘摇，个人飘零沦落，这个朝代……没底气。”
    这话倒很中肯，也合她的性子，但不好听。
    尤其他才刚说过自己喜欢。
    但林成则知道，这话是刻意说给自己听，甚至有激怒的意思，因此只是微笑。
    倒是冯教授很不高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正是因为你说的这种情况，这个时代才值得我们研究追寻。你们这些年轻姑娘只喜欢盛世烟华，哪里懂家国天下的厚重？”
    他老人家似乎被这一句话激起了性子，一个人滔滔不绝说了许久。
    这场谈话持续到了夜里十点钟，从冯教授家里出来，叶樱接到了张东远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风风火火、一惊一乍，仍旧一如从前，“叶樱！你知道吗，据说那谁考上博士了，特么考的还是你们学校！”
    “我知道。”叶樱语气平静的扔出□□，放在身侧的手却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我刚刚见到他了，他考的是老冯的博士生。”
    你总算落到我手里了，林成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