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者无人似你

    
    虽然每一位博士生导师带的就那么三五个人，有的还更少，但整个学院加起来，数量也着实不少。尤其是华大这样的学校，有导师资格的教授不少，每年招收的学生也在三四十人左右，足可将小课堂塞得满满的。
    林成则进门时，教室已经快坐满了，但前三排却非常空。他毫不犹豫的走到第一排，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中落座。这节课是冯教授开的，他当然要捧场。
    他从包里取出书本放好，又将一直播放着英文的耳机取下来收起，周遭的喧闹一下子就涌入了耳中。
    做研究工作，总是枯燥且孤独的。到博士生这个程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和进度，所以很少像普通学生那样抱团。但即使如此，林成则在他这一届的新生之中还是显得很独。
    这不但是因为他平常少跟其他人往来，也是因为他刚一入学就加入导师的项目，一下子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譬如此刻，右后方就有两个人正在小声的议论他。
    林成则对此安之若素。
    世界就是由一个个大大小小的人情社会构成的，博士生的圈子同样如此。
    在外人看来，这里的人已经是国内有数的精英，但实际上，在博士内部，按照每个人的天赋、努力程度和将来的发展，也可以分个三六九等。必要的联络不能少，但也不用跟所有人打成一片。
    他这样想着，随手在笔记本上写下今天要看的论文和资料，考虑着下课之后的时间该如何安排。
    因为太过入神，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走进教室的人。
    直到对方抬手在讲桌上轻轻一敲，满屋子的人都安静下来，林成则回过神，抬起头一看，面上淡然的表情瞬间转成惊愕。
    叶樱对他这个反应很满意，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冯教授今天有个会，这节课由我来暂代。”
    博士生们的研究内容，已经可以说是准一线，所以给他们开的课程，内容也最为注重前沿性和深广度，目的是为大家打开思路。至于每个人的方向和课题，就要他们自己去决定了。
    叶樱虽然还没毕业，但毕竟平时的日常就是参加各种讲座和会议，以及组织各种讲座和会议。她本身又肯下功夫，别说是各个方向的研究现状，就是哪个学校的谁发了什么论文，研究到了什么程度都能如数家珍，讲起课来自然也游刃有余。
    林成则坐在第一排，是个需要微微抬头仰视她的位置。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叶樱跟他记忆中一样光彩照人，但又多了很多不同的地方。从前的她做事只凭着一股冲劲，根本没有任何规划，现在却沉稳有度，令人信服。
    不愧大师姐之名。
    林成则一开始还总忍不住看着她走神，后来就渐渐听进去了。
    叶樱跟冯教授风格不同。大抵因为自己还年轻，并不是老冯那样的权威，所以她更注重交流，不断邀请学生们发言，鼓励他们说出自己的看法。所以一节课上得相当热闹，结束时众人竟然都有些意犹未尽。
    唯一不满的人是林成则。
    毕竟不是讨论课，所以邀请学生发言也是由叶樱点名。
    他明明坐在第一排最醒目的位置，叶樱的视线也无数次从他身上扫过，也肯定看到了他眼底的跃跃欲试，但点名时却一直跳过他。
    所以下了课，叶樱一走，他就下意识的收拾东西追了上去。
    叶樱似乎对此毫不意外，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倒是林成则自己有几分局促，连忙道，“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跟叶师姐探讨一下。”
    “你是在请教我吗？”叶樱挑了挑眉，问。
    即使林成则不愿承认，但实情的确如此，叶樱如今的基础可要比他深厚得多，很多方面都强过他，因此只能点头。
    叶樱微笑，“叫声叶老师来听听？”
    林成则这才意识到她是故意的，叶师姐他都叫了，也不在意再叫一声叶老师，立刻如了她的意。
    叶樱显然很满意，“十年前谁能想到我也有给你上课的一天呢？明明想回答问题，但老师一直不点自己的名字，很难受吧？”
    “扬眉吐气了？”林成则无奈的问。
    “还差得多呢！”叶樱道，“你放心，老冯最近都很忙，这节课估计我要代一段时间了，咱们以后有的是机会。”
    “我……”林成则踌躇片刻，终于定下心来开口，“我一直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什么？”这个反应显然完全出乎叶樱的预料，她睁大了眼睛看向林成则，眼中的诧异不加掩饰。但很快啊回过神来，低下头去笑，“你有什么对不起我？”
    林成则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作为老师，没有给你做出正确的引导。”
    他很显然并不习惯这种自剖，沉默了一瞬，才继续道，“你当时年纪还小，很多事考虑不周全也是应该的。但我身为你的老师，却没能及时做出正确的应对，非常抱歉。”
    叶樱停下来，转身正对着他，抿着唇看了他很久，在林成则以为她会说“我原谅你了”时，她出口的却是，“所以你承认，你给过我错误的引导了？”
    话当然不能这么说，不是没给出正确的引导，就一定是给了错误的。但是林成则面对叶樱的问话，心绪却很难平静。
    在他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怀疑。
    后来他就知道了，其实年轻老师，但凡长得平头正脸的，哪一个没被几个学生暗恋过呢？尤其是特别负责任，课讲得好，人格魅力突出的那部分。何况林成则的长相也非常出众。
    他当了十年的老师，这样的情况并不止一个两个。到后来，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怎么处理，可以举重若轻的将孩子们这种不该有的念想压下去。
    可是叶樱不同。
    当时他才刚刚入职，经验太浅，头一次面对这种情况，难免进退失据，处置不当。
    何况林成则也不能不承认，青春靓丽、年轻张扬的叶樱，是很容易吸引旁人的视线的。即使单纯从老师的角度来说，叶樱这种学生，也是最引人注目，最被老师们关注的那一拨。
    何况她对他又是如此不同。
    虽然林成则控制着自己，始终待她疾言厉色，恪守身份和距离，没有过任何逾越之处。可是林成则内心里却无法否认，他或许是给过她暗示的。
    在某些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时刻，因为自己的心产生了动摇，而让她感觉到了希望。
    否则一个人单方面的、没有回应的喜欢，怎么可能坚持十年？
    虽然在当时，那已经是他所能够做到的极限，但从本心来说，林成则觉得自己愧对叶樱，没有做好一个老师应该做的本分，才让这段孽缘始终断不开。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跟叶樱的相处，都是叶樱方才说的那种情况：明明彼此都能看到对方，却故意忽视。而他作为老师，作为更强势的，对对方拥有指导和支配权的一方，这种作为带来的伤害也是可以预见的。
    叶樱心里有怨，是应该的。
    他一时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叶樱这个刁钻的问题。
    但叶樱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淡淡一笑，语气甚至有些调侃，“林成则，你能对你自己坦诚一点吗？你现在已经不是谁的老师了。”
    话虽如此，但其实这一刻，叶樱的心里是无比敞亮的。
    虽然林成则还是那个林成则，总是用各种条条框框把自己装起来，轻易不肯打破。但至少他这种态度让叶樱意识到，这十年枯守并非毫无意义，把自己困在藩篱之中不肯出来的，并不止她一个人。
    她现在可以从林成则的角度，心平气和的替他着想：作为一个老师，忍耐住没有受学生的诱惑，没有走上错误的道路，正是他师德的体现，无法苛责。
    可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时移世易，事过境迁，他们的年纪增长，身份和地位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也该试着从过去的藩篱之中走出来了。
    如果他做不到的话，那就由她来吧。
    所以她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这种性格，恐怕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吧。我可以……给你示范一下。”
    “什么？”林成则疑惑。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叶樱想得通透，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朝他展颜一笑，“林成则，等着接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