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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冯三恪他们几个几乎一宿没睡,连带着厨房几个嬷嬷也陪他们熬了一宿。
四个嬷嬷一人守着一口灶,冯三恪几个帮着打下手, 博观闲不住,还叫了两个跟他年岁相当的孩子过来凑热闹。厨房里满满当当全是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
顾嬷嬷把几个打下手的使唤成了陀螺,嘴上絮絮叨叨。
“我昨天去别家点心铺子瞧过了,茯苓糕、绿豆糕、枣糕这些个简单的,他们都有得卖。咱们不跟人家比,这些便宜点心少做点, 凑个花样就行了, 你们摆在外边引客。”
“咱要做就做别家没有的, 我跟你们刘姨商量了下, 最后定了八样, 分别是云片糕、艾窝窝、核桃酥、金铃炙、蝴蝶卷子、白玉酥、纳福包、聚财饼,凑足八样讨个吉利, 拿来装盒也好看。不过这就得卖得贵些了, 一盒二十文钱回本, 你们怎么也得卖个三五十。”
兰鸢几个听得连连点头, 又问:“点心费工夫吗?咱这一晚上能做多少出来?”
“也不费工夫, 上笼一刻钟便能出锅, 就拿那蒸包子用的大笼屉, 三层全往上摞,一晚上能做不少。就是费眼,快再点俩灯笼,我眼睛都瞅花了!”
谨言忙去廊下摘灯笼了,很快又送了两盏来,顾嬷嬷又道:“灶糖咱们没那手艺,年前这东西却不能缺,还有蜜饯果脯那些零碎,都不值几个钱,直接外边买的,一样买了二十斤,明儿你们一并带走。”
“你们刘姨还会几样洋人的点心,她那个费事,今晚上是弄不出来的。听说得磨粉、打浆,今儿还去跟人家订了些羊奶,只拿回半罐子来,剩下的隔日才能到。”
说话间,她麻利地揉着熟江米,顾嬷嬷年纪大了,盆里江米又多,她揉得挺吃力。冯三恪见状忙要接过来。
“别别别!”顾嬷嬷忙打开他的手:“这艾窝窝麻烦着呢,江米硬了就不好吃了,你这大小伙得手劲大,蒸出来就是瓷瓷实实一面疙瘩,嬷嬷自己来就成。”
冯三恪只得放手。
火上的云片糕刚蒸好,这一屉又放上了笼,一点功夫都不耽搁。刚出笼的点心最烫手,却也是最好切的时候,顾嬷嬷拿湿布垫了手,将大块的糕点切成了整齐的小块。
冯三恪站一旁仔细瞧着,她那刀法极其讲究,方方正正一块糕点,刀放平,碾着最上面切出来薄薄一层。因为切得薄,云片竟能蜷曲成拱状,雪白几片并排摆一块,成了一朵花的样子。
“顾嬷嬷你好厉害啊!”兰鸢拍掌笑道:“有您在这儿顶着,我们这本钱肯定能赚回来的!”
“可别,我就跟你们累这一晚上,赶紧看着学,学会了自己做去,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可陪不了你们天天折腾。”
另三个嬷嬷也纷纷称是,都说累累累。
兰鸢俏皮地吐了下舌头,知道几个嬷嬷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原先他们几个不好意思麻烦人,跟嬷嬷们要了点心方子,还不等开火,嬷嬷们却都跟着过来了,说是怕他们祸祸东西。嘴上说着不帮不帮,这会儿催她们回去睡觉还个个不肯,其实是专门想来凑这份热闹的。
冯三恪却想着,还得赶紧请两个糕点师傅才是正理,提前一晚上做好的点心,到底没有现做现卖得好。
这头顾嬷嬷弄着点心,那头赵嬷嬷正做糖瓜,满屋都是甜得腻人的味儿。而另一头的钟嬷嬷已经开了油锅,嚓得一声,油花低溅。
这位钟嬷嬷最擅长的是荤菜,零嘴铺子本是用不上她的,她却想出了法子,趁着晚上炸了些肉脯、鱼干出来,还有干丸,拿野菜、胡萝卜、冬笋、粉条和肉糜和起来,也叫小丫鬟们捏了不少,油锅里稍稍走一遍就能汆住,回家做菜或是炖汤都好吃。这东西食材不贵,寒冬腊月的也不怕坏,能放许久。
虞家厨房里没有闲人,做素宴的、做荤菜的、做汤做面的、专门做点心的,全都凑在这儿了。
这四个还仅是虞锦带回陈塘来的,京城府里边的厨子更多,那真是川鲁苏浙应有尽有,八大菜系一个不差。逢年过节就会宴请虞家留在京城的所有掌柜,大席能从前头一直摆到后院去。
冯三恪听她们说说笑笑,一时竟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热闹。
白玉酥这样点心瞧着最有意思,扁扁圆圆一个饼状,烤得金黄,皮子里边盛着馅,凉了以后沿着皮子侧沿划出十几道口子,里头的枣泥馅便能漏出来,像一棱一棱的灯笼。
兰鸢几个坐不住,都拿了刀去给白玉酥划道道去了,刘嬷嬷一阵头疼:“快别祸祸东西了,来来来,你们几个手快,去旁边砸核桃去吧,一半磨成粉,一半砸成碎。这还有一麻袋枣,洗干净去了核,弄两筐子就行。”
兰鸢接着四个比她人还宽的筐子,手都哆嗦了一下,这得弄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他们几个坐在小杌上砸核桃去枣核,厨房里四个灶都开着,云蒸雾绕的,人就像是坐在火炉里边,水汽扑面,能凝成珠子扑簌簌落下来。弥高几人汗流浃背,时不时就得出去唤口气。
唯独冯三恪气定神闲坐着,仿佛再热也不觉。他在打铁铺做过一年半的工,再热也是受得的。
到了丑时,点心做得差不多了,还剩下几袋子崩豆。几个嬷嬷没他们年轻人能熬,已经困得不行了,顾嬷嬷四下瞅了瞅。
兰鸢几个半大孩子,比灶台也高不出多少来,顾嬷嬷不敢用他们,唯独冯三恪瞧着最顺眼。便叫他站到自己位置上,抓着他的手翻了两铲子:“行了,我们几个老的回去睡觉了。这几袋子崩豆你们自己炸,都是拿各种调料焖好了的,锅里放盐炒上半刻钟就行。炒完你记得分开放,这每样都是不同的味,别给弄混了。”
冯三恪拿着大铲勺,像模像样地炒了两下。铲勺沉甸甸的,不太好掌握,好在这活儿简单,多练一会儿也就是了。
“我们回去了啊。噢,油纸包也给你们准备好了,巴掌大小,一包装满约莫是半斤,明天五文一包拿去卖。”
“五文一包?那不是亏了么?”
顾嬷嬷笑得眼角褶子都出来了:“五文亏什么呀,一包起码赚一半呢,花生豆子又不值几个钱。咱这都是实打实的东西,不比外头那十几一斤的炒瓜子新鲜?”
确实新鲜,冯三恪心里清楚得很。
他在厨房呆了一晚上,看嬷嬷们做出来的吃食足有三四十样,几乎全是他从没听过的。这倒并非是因为冯家家贫——以前冯三恪每月做完工,拿了工钱,总爱往家里捎些零嘴回去,家里母亲和嫂嫂都好这口,他娘一边嫌他乱花钱,一边吃得眉开眼笑。
是以冯三恪对陈塘人吃的零嘴还算清楚,嬷嬷们做出来的这些确实是这边没有的。他瞧着新鲜,街上那么些置办年货的百姓定也是一样。
一盒点心该卖多少?一袋子果脯该卖多少?崩豆又该卖多少?卖十斤能赚多少?这几袋子全卖完又是多少?
冯三恪脑子里像生出来一张算盘似的,满脑子全是噼里啪啦的动静。
他心中暗道:石青大街上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却只有四家卖点心的,还有一家昨天关了门,早早回家过年去了;另有两家生意萧条,唯独皮糖张那家生意最红火,却跟他们生意并不相撞。
至于街上卖零嘴的摊贩,全被自家请到了铺子里,还有哪家能跟他们抢生意?
这么想着,他心里既欢喜又忐忑。这种“铺子还没开张就觉得一定能成”的心思,要是被锦爷知道了,肯定要笑他,觉得他这做掌柜的心性不稳。
可嘴边的笑怎么也抑不住。
*
虞锦这夜睡得不好。府里的厨房落在客院,离她所在的主院只有一门之隔,院里的说话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兰鸢那小丫头又回来了,洗漱之后歇在了外屋,高高兴兴地跟竹笙絮叨,说是做出了多少好吃的。
虽她说话的声音极轻,虞锦还是没能睡着。
她翻个身又躺了半个时辰,寻思着天快亮了,索性起了身。
府里人还都没起,阖府静悄悄的,只有清晨的鸟叫声,叽叽喳喳,叫人听得欢喜。
昨晚话说得不便宜,虞锦却还是记挂着他们这零嘴铺子,一边抻着腰,走去厨房瞧了一眼。东西都已经准备妥了,各样零嘴摞了好几层高,小包分出来一些,还有许多没来得及分袋,都拿大张的油纸包着,上头以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名目,也不知道是谁的字。
点心盒、油纸包准备了整整两捆,另有腊八粥的食材,也都一包一包装好了,瞧着倒是像模像样的。
她拿起一小包零嘴摸了摸,似乎是豆子,拆开尝了两颗,味还挺不错。
“爷起得这么早?”
虞锦回头去看,见冯三恪站在身后,面容和煦地望着她。
到底是年轻,他跟兰鸢一样寅时才歇下的,这会儿就精精神神站在这儿了,发梢还潮着,是刚沐浴过。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棉衣,衣裳里边棉花瓤子填得厚,府里人都是这样的,别人穿上都显得臃肿,偏他长身玉立,还挺好看。
“当了掌柜的就是不一样,能瞧出两分气势了,挺好挺好。”
虞锦调侃了一句,冯三恪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回,便只冲她笑。
这么一笑就又显得傻气。
虞锦细细瞧了瞧,眉头拧了起,总觉得他这身衣裳不得劲。她想了想,往自己院的方向行,道了句:“你来。”
冯三恪乖乖跟上去。
屋里的竹笙和兰鸢还没醒,都睡在外屋,虞锦叫他等在院里,自己进去了。过了不多时,手里拿了一身衣裳出来。
“这是?”
虞锦笑道:“是我先前做的衣裳。原是想着冬天里衣穿得厚实,让裁缝专门做大了一圈,正好你穿上试试。”
她的衣裳从来都是洒脱的直裰,又一向是男装扮相,并不显得娘气。
冯三恪愣愣看着她,一点点红了耳朵尖。
虞锦以为他顾忌男女之别,又说:“这是新衣裳,来了陈塘才做的,我就试衣裳那天穿过一回。”
“啊……”冯三恪呐呐应了声,僵硬地抬起手,要接衣裳。
虞锦笑他傻:“先脱了你这棉衣再穿,不然一层套一层的,多难看。”
院里就他们两人,今日天晴,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方才的鸟叫声也不知哪儿去了。冯三恪耳朵更红了,慢腾腾解开了身上棉袄的扣子。
从领口能看到他里衣穿着好几层,却仍半点不显胖,他将袖口整好,最后接过虞锦手里的衣裳,套在了外边。
衣裳是靛蓝色的绸面,这色儿挺挑人,歪瓜裂枣的架不住这个色儿,冯三恪穿上却衬得人矜贵雅致,只是他微微红着脸,显得拘谨了些。
虞锦往后退了两步,站得远些瞧了瞧,赞道:“这就看着顺眼多了。”
外衫摸着挺单薄,里边却缝了一层细绒,穿在身上,暖和极了。
正赶上这回虞锦回乡,去寺里的人比往月还多。连县老爷都提前一日派人过来知会了声,叫她净身沐浴。
人家外姓人都这么勤快,她这个当亲闺女的要是再大门紧密,窝在屋里睡大觉,怕是要被人指着脊梁骨戳。当天只好早早起来,跟着去了大悲寺。
出了北城门,放眼望去,全是往同个方向行的百姓。路上不过一个来时辰,竟瞧到了十几辆马车,兴许是全陈塘的富贾都集中在此了,都跟不怕冷似的,挂起侧窗帘子跟同行的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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