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将将透出亮光,舒渝便醒了,她躺在颠簸的车厢里,左右不见江崖柏和三春,只马夫还驾着车。她打帘望去,江崖柏骑着昨日她的马,正在队伍前头。
夏日昼短夜长,离开密竹林后,众人在附近七保县落脚,虽是边陲小城,街市上游人如织,沿途小贩叫卖声不绝而耳,不时有官兵穿梭。当地客栈人满为患,两条街竟寻不到几间上等空房。
队伍中有几人低声抱怨,舒渝耳尖,解释道:“七保县位于两省交界带远河边,是军事重镇,南来北往的商贾脚夫众多,再加上明日小满当地人要上庙会祭神农,一时找不到落脚地也正常。”她笑了笑,“不过这人也太多了,恐怕是城里有贵人办大喜事请了各方亲友来相聚,才造成这拥堵。”
七保县是军事重镇众所周知,但舒渝的话江崖柏不见得多信服,他们要去的地方离七保镇尚有一段距离,他扣了扣拇指玉扳指,三春将其中一护卫拉到一旁耳语几句,舒渝见他有几分面熟,多看几眼,忽然发觉这护卫便是那时混战时被自己抽了刀的那人。
那护卫会意匆匆下楼打听回转,一盏茶功夫又将话原模原样带回,和舒渝的话出入不大。
那满脸稚气的护卫道:“......跑堂的说是城里县太爷家贺六十大寿,请了些江湖朋友来此,小的又同附近摊贩打听,言及本地县太爷捐官前原是个船商,生意做得南北都有门路。”
二楼雅间上位坐着江崖柏,左首舒渝,三春和那侍卫都侯在一旁,手下人在一楼吃席。
三春适才钦佩道:“舒大人真是料事如神。”
舒渝笑道:“公公过奖,咱们刚刚过来那条街便是去城隍庙的路,我见路上不少妇人携着长梗麦穗搁竹篮里,又排队买时节糕点,想到明日恰是小满,混猜的。”
三春又是恭维,舒渝少不得敷衍几句,边上那小侍卫看他们虚与委蛇你来我往,眼中毫不掩饰流露一点鄙薄,舒渝余光瞄到,他又跟个鹌鹑似的缩回脑袋。
江崖柏半阖着眼,口吻虽然平淡,舒渝却听出些许不耐的意味:“说来说去也没说到点上。”
那侍卫啊一声呆呆看向江崖柏,压根没发觉自己哪做错。
舒渝看他那不开窍模样不觉好笑,仿佛看到自己走马上任那会儿,她道:“这儿县太爷姓甚名谁,哪一年捐的官,既是船商,便要去衙门领帖子的,你可打听到商号了,他既是县太爷,这船商便做不成了,他这生意腾给谁了?”
侍卫闻言恍然大悟,又撒开腿奔下楼。片刻又回来,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棋:“知县叫石桦,商号叫顺德,取抚顺应天德的意思,底下大小百来条船,如今是次子石宴接手,还有个女儿叫石茹,嫁给石宴手下的千总黄秉文。”怕两人听不懂,他解释道:“千总就是漕运时跟途径官府讲价还价的人物。”
江崖柏适才面色和缓些,舒渝摸了碎银打发那侍卫去楼下喝酒,虽是江崖柏的人,但舒渝习惯了陆流替她打点下人,这会儿陆流不再,她只好自己动手。
那侍卫却不领情,轻蔑地看一眼舒渝手,甩着肩膀推门而出,那样子仿佛委屈他了似的。
舒渝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不就那会儿抽了他的刀吗,可那是江湖救急啊,难不成江崖柏底下人都跟他一样小气?
江崖柏不知是不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为她解惑道:“这人是刑部尚书赵恩运的三子赵遇时,丢给我练手的。”
赵恩运舒渝是见过的,不过点头之交,她没想到朝中众人已如此巴结江崖柏,一时有些心神不属。
店家久不上菜,三春出门去催促。
酒楼建在远河岸边,从二楼窗前往下能看到涛涛河水由东往西奔腾而过,远处蓬莱???窒嗉洌?滩ê泼欤?嬗迤纠柑魍??钗?谄???绽吹某德砝Ф僖簧ǘ?铡
江崖柏道:“江某时间不多,此去还有多远,还请舒大人如实相告。”
“不远。”舒渝想了想,对江崖柏无赖似的一笑,“不过我一开始便提醒过江公公,是你非要我带你来。”
江崖柏淡声道:“江某不急,只恐怕有些人要急了。”舒渝不知他说些什么,河上的风将她额前碎发吹得乱舞,她拨了拨,觉得屋里闷热了些,起身把四面的窗都打开了。
狂风涌进屋内,吹得珠帘一阵叮当响,舒渝回头,江崖柏的帽子正好被吹飞,她身体比脑袋反应快,一个旋身抓在手心,再回头,江崖柏满头黑发像蟹爪菊似的包住他那张冷脸,凝冰似的冷眼从黑发间隙中看向她。舒渝下意识摸摸自己脑袋上牢牢的发髻,再看一眼江崖柏那颗凌乱的脑袋,她还从没见过爱洁的江公公如此狼狈的时候,拍着桌子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正畅快突然手上一松,纱帽被人抢去。
尽管江崖柏形容狼狈,戴帽子还戴反了,但他语调还是极其矜持的:“舒大人觉得很好笑?”边说边用细长手指将蟹爪菊拨乱反正。
舒渝看他越弄越乱,笑破肚皮。心道这位江公公真是与众不同,充面子时掉链子还能面不改色,人才,下回她去帮陆正流要公债定要带上这位,说不定人家一高兴就把债务换上了呢。
她一面笑一面关窗,等她关完窗,江公公也收拾好脑袋了,大家面对面坐下,气氛有片刻凝滞,江崖柏不知舒渝想得长远,舒渝也不知江崖柏心中盘算,只一口口喝茶,方才还晴好的天气逐渐转阴,不多时风越来越大,宋时巩丰有诗云小满先时政有雷,舒渝和江崖柏各怀鬼胎即使共坐一桌也无话可说,一声惊雷打破沉寂,外头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下雨了,在下要回家收衣服!”
舒渝噗地笑出来。
江崖柏也循声望向隔壁雅间。
开门声和脚步声混杂一起,又是一人笑道:“你们瞧瞧咱表姐夫的模样,看来那惧内的传言是真了。”
另一人操着公鸭嗓道:“正是正是。”
“干你屁事,老子的老婆你少管。”
“怎么说,那还是我姐姐呢。”
“如今不是了。”负气的声音。
又是一阵哄笑。
舒渝悄步上前,开了道门缝。
“不如咱们去望幸楼续一摊,”着赭石色盘领衣,面色枯黄的男人提议道,“光景尚早。有道是少年听雨歌楼上,有雨有佳人还有歌楼岂不美哉。”他眼泡浮肿,不过二十多光景,便瞳仁浑浊,都是沉迷酒色所累,这种人舒渝见得多了,她移开视线。
另一白袍男人道:“怪道你三回不第,胡乱举诗为例便可看出子光肚子里那点墨水几何了。”他便是那公鸭嗓,头大身子小,脑袋又尖,活似只金鸡独立的白毛山鸡。
被唤子光的那人抢白道:“你别光说我,就咱三人中,也就石宴有点花头好说道,毕竟人老子是县太爷。你跟我不过酒囊饭袋,要啥没啥,捐官还得看岳丈情面。”这话说得有些不妥,两人你一嘴我一嘴就差没大动干戈。
听到县太爷三字,舒渝竖起耳朵。
先头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横插一脚:“都给老子闭嘴,吵死了。”不出舒渝所料,此君人高马大,蓄着寸发,像个将将还俗的和尚,生着一双蒲扇似的大脚,和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
大汉身后那人出来和场,四人当中总得有这么一人当和稀泥的,就跟搭麻将搭子一个道理。
舒渝将四人看了一圈,心中有数,这四人中唯有一人身怀内力,她原以为是那大汉,适才发现是那汉子身后的跟班,那人一开口如金玉之声,舒渝便发觉了,暗自比较自己和他的内力,心虚地发现自己不如人家,再看下去恐怕会被发现,舒渝正要收回视线,忽见那跟班已警惕望来,舒渝抽身不得,汉子见跟班心不在焉,开口道:“方不惭,你在看什么?”他循着目光也见到窥视的舒渝,浓眉一皱,就要伸手。
舒渝见状只好大大方方推开门,对他们四人作揖道:“叨扰各位雅兴。”在外办事,她不便用真名,“鄙人姓余,煜京人氏,来贵地访友,因听得诸位在此争吵,以为是自家下人得罪客人,这便出来看看。”
舒渝说完,见方不惭眉眼带笑看着自己,也坦坦荡荡笑着回望。方不惭明知道她装模作样胡扯一通也不揭穿,反倒客气见礼,江崖柏不知何时也走到舒渝身旁,同众人问礼,因他通身气派华贵,即便舒渝穿得寻常,屋内并无下人,四人也不便低看二人。
方不惭将她引见给另外三人,大汉便是黄秉文,一脸色相的叫崔子光,高瘦男子叫石宴,均已成家立业,三人秉性虽不能一眼尽知,好赖十分能看六七分,至于方不惭,舒渝瞧了又瞧,这人无论说话作态都云里雾里的不甚分明,让人却分不清好赖。
舒渝朝江崖柏示意,他却误会她的意思,以为她有意结交,竟然将四人让进雅间,三春不多时归来,见屋中坐满人,惊奇一阵又叫小二多上几个菜待客。
江崖柏这人不吭声时冷得冻人,真要他说话时却也不落人后,一张嘴颠倒黑白,死得也能说成活的,席间讲了好几个件奇闻佚事,其中有一桩:“临安原有个独居老太太,被邻居一个二流子盗鸡,偏又制造狐狸吃鸡的假象迷惑人,老太太不知底细又是个耿直心肠,便在狐狸经常出入的栅栏处挖了东南西北四个大坑预备着,邻居偷鸡时冷不防摔进去,正要爬出,不料老太太起夜闻声以为狐狸初冬,端起锅中卤肉的滚烫热汤兜头泼下。那偷儿立刻被烫去一层面皮,痛得直叫唤。老太太以为狐狸叫唤,更是把着网兜洒下,捆在树上,回屋睡去了。天明爬起来一看,你猜怎么着?”
黄秉文虽好奇却沉得住气,倒是他上司石宴笑道:“快说。”
江崖柏夹起一块薄牛肉咽下:“那偷儿经酱料焯过,又绑进鱼网浸在热汤中煲一整晚,这不就是那道江南名菜........”
崔子光抚掌笑道:“东坡肉,我去西湖时吃过。”
石宴皱眉道:“这一来,老太太便杀了人,当地怎么判的?”
黄秉文拱手笑道:“江兄莫见怪,我这小叔读书读傻了,什么事都要将就过子丑寅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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