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盼君归

    
    砚悬回到苏府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只见廊檐下仆从甚多，四处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似乎是来了好几府的贵客。砚悬入得厅内，才听闻今日早朝时，圣上特意提拔了哥哥苏明渊，升了一阶，故此不少人登门祝贺。
    “这样啊”
    苏砚悬不声不响，抱着苏妙鸢绕过前厅，径直去了后院，寻了一间客房。
    “徒弟，今日天色已晚，你就在这凑合住下。秋辞，去喊个靠得住的丫头来，带鸢儿去洗漱，换身干净衣裳，再把要用的东西备好了。明日去把紫藤院收拾出来，鸢儿今后就住那儿。”
    “少爷……要不先去禀明老爷夫人。”
    “厅上这时候客人多，先回避吧，晚点把鸢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自会去禀报。对了，今日周小姐来了吗？”
    “来了，在前厅呢。”
    砚悬闻此，心下一喜，回房换了身衣裳，理了理发髻。迫不及待来到前厅，拜过苏老爷苏夫人和众位宾客后，于席间坐了，却不见周凝眉。
    他从袖间取出自己珍藏的梅花花茶，细细赏玩起来，当日周凝眉回信说，自己若是真心，便叫四月里，梅花凌雪而开，这有什么难的，不过是以水代雪，以花茶代梅花，那梅花花瓣在热水冲泡下舒展开来，不亦可以算是梅花凌雪盛开吗？且自上次别离，自己临行前嘱咐了仆从，在院中遍植梅花，凝眉若愿意，此后每一个冬天，自己都可以陪她看遍梅花开。
    周家与苏家早有婚约，一切都顺理成章，只要她一句话，自己立即去周府提亲。
    正发呆时，周凝眉取了琴回来了，人人皆知，周家大小姐擅长弹琴鸣筝，她有一名琴曰青玉流，随身带着的，配上她的琴艺精妙绝伦，天下闻名。苏明渊晋升，周老爷特命周凝眉备了曲子，在宴席上演奏。
    她抱着琴款款上前，看了眼苏砚悬，微微行了个礼，目光中似乎有些异样。这曲子早已烂熟于心，她静静拨弦，心思却早已不在这上面。砚悬闭眼细听，凝眉素手拂过琴弦，泠泠然，叫人浮想联翩，恰似皎皎明月下，山泉款款流过松石，无声又有声，像极了当年琴魔高绛婷的手法。
    一曲罢，宾客皆鼓掌叫好，气氛甚是热闹，苏钰突然站起来，敬了众人一杯酒，特意走到周大人身边，再敬一杯。
    “犬子如今年岁大了，也到了娶亲的时候，苏府与周府早有婚约，故而今日是贺犬子升官，也是贺犬子苏明渊与周府周凝眉小姐订婚，下月十五举行婚宴，到时候苏某再宴请各位大人。”
    刹那间，管弦丝竹之声皆隐去，苏砚悬只听得那一句话在耳畔回响：“贺犬子苏明渊与周府周凝眉小姐订婚”，怎的自己离家才十几日，一切都变了？他抬头，周凝眉似乎刻意躲着他的目光，歪着头看着地面。
    “佳人配才子，恭喜恭喜！”众人皆举杯庆贺，空气都活泼了起来，周凝眉跟着周钰一一回敬酒，为着必须的礼节，一口一口啜饮着，脸上渐渐浮起了红晕，想来是不擅长饮酒的。
    “恭喜大哥，周小姐想必不擅饮酒吧，以茶代之，亦无妨。”砚悬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轻轻起身，从她手里取下酒杯，换上那一盏梅花茶，恰如当日从她手中取下团扇一样，不过此时此地，心境却大不一样了。
    “二公子不愧是万花谷出身，这细心的功夫，百个不及他啊”周老爷客套了一句，又转而斟酒敬酒去了，剩周凝眉一人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梅花花瓣在那滚烫的水中盛开，舒缓而轻盈。自己何以喜欢梅花？大抵喜欢它的气节吧，冬雪，沸水，都挡不住它的芬芳。可是自己，却怎的这般软弱？
    啜一口梅花花茶，微微有些苦涩。
    她捧了琴，独自离席，去寻了后院一处幽寂的地儿，看着庭中月色皎皎，竹影婆娑，果然不多时，砚悬即跟了出来。
    “二公子。”她不再是他的凝湄，他亦不再是她的砚悬，故而她唤道二公子，刻意而生疏，拉开彼此的距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前路各自珍重吧。”
    “可是，我知道你明明喜欢的是我，不是我大哥！”
    “不你错了，告诉你实话吧，我从一开始，喜欢的就是你大哥。他是个睿智理智的人，进退有度，我倾心于他已经很久了。至于你，或许是我一时的兴致所致，才会写下那些甜言蜜语吧，还请为了大公子着想，烧掉你我之间的信。”她一字一句，扎人心窝，冰冷而决绝。
    “别再骗我了凝眉，你的心思能瞒过我么，为什么要这么委屈自己？”他往前一步，在竹影里，静静抱住了她，轻轻抚弄着她头上的绸带。她终于是憋不住，轻轻啜泣着，眼泪掉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肩。
    “当日父亲允许我不入宫廷，已是对我最大的宽容了，家中无子，我的婚姻事关家族前途，由不得我任性。你哥哥在官场上如鱼得水，我父亲喜欢他，我能怎么办？我知道你有骨气，皇上下旨让你入宫做御医你都不肯去，可如此一来，我若嫁给你，周家和苏家还有这联姻的必要性吗？父亲又怎会同意？”
    “我知道了。”砚悬闭了双眼，果然，一切都和他猜想的一样，哥哥比起自己要现实得多，从科举到接连升官，远不是自己一介闲人能比的，可是如今这官场，他不是看不见背后有多肮脏，正因看得见才乐得做个闲人避开一切，眼不见为净，这样也错了吗？
    “对不起，以后，我们不要再有往来了。”她哭得已是梨花带雨，他于心不忍，轻轻用手绢为她拭去泪痕，她转身离开，留他在原地怅然若失。
    他未曾注意到，那院落的阴影中，藏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妙鸢洗漱好换了身干净衣裳，很是开心，立马兴冲冲地跑出来找师父，可巧不巧就碰到了这一幕，她不好出来惊扰二人，躲在院子里新生的芭蕉树下听到了一切。
    第二日，苏砚悬带了妙鸢去请了苏老爷安，妙鸢只是个人贩子手里买来的来路不明的丫头，砚悬怕家中仆妇欺负她，特意请苏钰为她冠了苏姓，充作苏家三小姐教养，收拾了紫藤院作为她的住所，如是安排好之后，砚悬便离开了京城。他不想待在这个地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成为自己的大嫂。
    子虚乌有道人此番归隐之地，位于武陵山北麓，名唤茶丘，因此地山丘沟壑之间多生野茶树而得名，有山曰云雾山，常有云雾缭绕，宛若仙境，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且碰巧这云雾山中也有一片花海，春有鸢尾夏有薰，美若仙境。最重要的是，此地处于深山之中，与世隔绝，战火几乎不会波及。
    自上次见面，砚悬便于两位道人商议了，要在此处重修万花谷。万花谷虽遭劫难，但尚有在外云□□医的弟子幸存下来，集结起来光复万花谷一脉，也不是没有可能，砚悬这次离京，就是为的此事，听两位道人信中所言，谷中建筑格局已大体确定，仿之前三星望月的格局。只待苏砚悬带来银两，匠人们便可以破土动工了。
    四月到六月中旬，砚悬都不曾回过长安城的家中，一直在做着监工，一来是为了保证工程不出差错，二来也是为了躲开哥哥和周凝眉的婚礼，这期间他多方书信联系，终于寻到了几十个外出躲过灾祸的万花弟子，其中根骨较好的三个人，分别取字南风、听风和清风，拜入苏砚悬门下做了关门弟子，成了妙鸢的二师弟、三师弟和四师弟。其实若不是这场灾难，他们三个初级弟子怎么都没资格拜入苏砚悬门下，因此三个人都有些受宠若惊的情状，收到信件立马去了茶丘，帮着砚悬料理杂务。
    万花谷一脉，以孙思邈为医者之尊，其门下除了大弟子裴元，名医徐淮以外，众人最看好的就是苏砚悬了，这三子可谓孙思邈的得意门生。自孙思邈留下《千金药方》仙逝之后，徐淮东渡倭国，已是好几年没了消息。大弟子裴元尚在民间游历，不知所踪，这振兴万花谷的重任，便落到了苏砚悬肩上，他托人寻了许久，都未曾得到裴元的来信，只听人说，他去了西南苗疆。
    裴元其人，早年出身富贵家族，后全家人无故死于病痛，他从此立志行医，却因医术太过于高超抢了许多医者的生意，遭到排斥。后拜入医圣孙思邈门下成了首徒，经其提点，勘破医道，认为万花谷的使命在于追求医术的极境，微小病痛自有寻常医者理会，万花谷不可断天下医者谋生之路，不必人人皆医，一些求医裴元却被他拒之门外的江湖人士送他一称号“活人不医”，最是一流神仙人品。
    孙思邈早几年仙逝，徐淮如今在倭国生死未卜，重振师门，少不了裴元这个奇才。
    砚悬忙着打听裴元的下落，又忙着茶丘的建设，自是忘了京中还有自己捡回来的大徒弟，更不知这两月间，苏妙鸢在京中遭受何等待遇。
    苏大人素来不喜妙鸢来路不明，且近日安禄山一伙人野心勃勃，自攻打下洛阳城，一路南下攻城拔寨，如此朝中琐事烦身，回家的日子也少。苏夫人打理家务，见苏钰的几房姬妾欺负妙鸢，也视若无睹。是以苏妙鸢吃了不少苦头，顶着苏家三小姐的名号，每日被逼着做些体力活儿，诸如打扫马棚，劈柴挑水之类，苏钰的五夫人仗着自己年轻受宠，更是不给她好脸色看，冷嘲热讽乃至于动手打人。苏妙鸢真是刚从一个火坑跳出来，又落入了另一个冰窟。
    她想逃，可是最终却没有逃。她想去找师父，可是天下之大，她找不到师父在何处，一直隐忍着，等着师父回来，如此这般苦熬了两个月。
    这一日妙鸢听了五夫人的吩咐，从大老远的水井挑了一桶水到前厅，擦拭地板。远远地听到了嬉闹声，原来是苏家小舅来了，这孩子不过八九岁，苏夫人的父亲老来得子，极为宠溺这小少爷，他来苏府找他阿姐，带了一众小厮，嘻嘻哈哈打闹着进来，碰巧见到苏妙鸢在前厅擦地砖。
    “喂！你是新来的丫头？怎么我以前没见过你。”
    “不是，我是二公子的徒弟。”苏妙鸢低着头，恭恭敬敬的。
    “哦？我侄儿的徒弟啊？他不是一向不收徒弟的吗？居然破例收你。”
    “不会是假冒的吧！”他身边一个小厮甚是张狂，掂起苏妙鸢的脸看了看，“长得倒是水灵。我看你这地擦得不干净啊，要不我帮你一把！”那小厮如是说着，阴笑着，一抬手把一桶水掀翻在地，整个前厅顿时一片狼藉。妙鸢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擦干净的地板，被脏水沾染，却又不敢生气，甚是狼狈。
    “啪”一记耳光拍在小厮脸上，小舅似乎是怒了，恶狠狠地盯着小厮：“干什么呢！在这儿撒野？”
    苏妙鸢心里舒了一口气，看来这小舅，也没传说中那么顽劣，像个明白事理的孩子。
    可惜她想错了。
    “来来来，把她给我拖后院去。”他贼眉鼠眼的，身边小厮立马会意了，一群顽劣异常的孩子拖了妙鸢直奔后院假山，妙鸢挣扎叫喊着，被一下子捂住了口鼻，那小舅并不是省油的灯儿，大字不识几个，却在一众小厮的唆使下看了不少春宫图册，小小年纪就懂了那闺房秘事，也做了不少风流事。
    他和小厮们把妙鸢拖到假山的山洞里头，却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行那苟且之事，妙鸢的衣裳咔嚓一声就被撕破了，露出了肚兜，她匆忙躲闪，小舅子一双手伸过来，在她身上肆意游离着。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妙鸢情急之下一个翻身推倒他，爬上假山逃走，他却没反应过来，失去平衡一头栽进池塘里，呼天抢地喊救命，连着呛了好几口水。
    这一日苏府上下皆被惊动了，一向端庄温和的苏夫人亲自动手，在前厅责打苏妙鸢，用竹鞭打得她伤痕累累，血液都沁出了衣裳。周凝眉也被惊动了，她嫁进苏家半个月，从未见苏夫人发这么大火，还是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
    “怎么回事？”她悄悄问苏府管家。
    “这二公子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徒弟，一直不讨喜，今天把小舅子推池子里了，这可是夫人亲弟弟，又是夫人娘家唯一的儿子，老先生老来得子，又是嫡出，当然是当掌上明珠一样疼着的，却被三小姐推进水池子里去差点淹死，夫人这会子气得发疯呢，少夫人你还是别去掺和了。”
    “这样啊……”凝眉若有所思，悄悄回了自己房间。
    没过几日，一封家书便将苏砚悬从武陵山深处召了回来，周凝眉知道婆婆是真生气了，她一个刚过门的儿媳保不了苏妙鸢，唯一能做的，只有写一封家书给苏砚悬，让他来救自己的徒弟。
    “野丫头就是野丫头，母亲教不好她，你若执意留着她，自己带吧。真是想不通你怎么想的，非要弄这么个祸害在家里气死母亲吗？”苏夫人端坐在上，怒气冲冲，拿着一柄团扇胡乱地扇着，妙鸢跪在下面，盯着地面不发一语。五夫人侧立于一旁，火上浇油道：“当日小舅来府中拜访，这丫头二话不说把人推池塘里去了，若不是仆人们抢救及时，小舅这命就保不住了。”
    “鸢儿，这是真的吗？”他蹲下来看着妙鸢，她眼底依旧和初见时一般清澈纯净，不染俗尘。
    她看着师父怜爱的眼神，忍不住拼命摇头：“我没有。”
    她知道这样的辩词多么苍白无力，哪怕是被苏夫人打得气息奄奄，她都不曾辩解过一个字，因为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可是她不想被师父误会，多么苍白无力的辩词，她都要说出来。
    “我就说嘛，不知道什么山旮旯里出来的野丫头，有娘生没娘教的，都这时候了还死不认错，二公子我劝你一句，哪儿来的，送她回哪儿去。”五夫人见不得妙鸢楚楚可怜的模样，甚是嫌弃，苏夫人还没发话，她倒是不顾尊卑礼仪，先手泼尽了脏水。
    妙鸢眼泪汪汪的，却一直憋着，砚悬看出来了，一把抱起她，紧紧搂在怀里，轻轻地抚弄着她的碎发：“这是我的大徒弟，我相信她不会做这种事的，这段时间给母亲添麻烦了，明日我就带她离开。”
    “还有你”苏砚悬指了指五夫人，“再敢搬弄是非，我就让父亲休了你。”
    五夫人顿时哑了，只敢拿凶狠的眼神瞪苏妙鸢，却是敢怒不敢言。
    他抱着妙鸢，感受到她的颤抖，因为疼痛而产生的轻微的颤抖，他猜想到了什么，带着她，回到自己房间查看一番，果然从手臂到后背都是伤痕累累，新伤旧伤堆叠，他忍着泪帮她清洗伤口，然后上药。他的鸢儿，当时身上只有一个小小的玉坠都要送给猫儿，她连一只猫都那么喜欢，心地单纯善良，怎会下狠手置人于死地？都怪自己大意了，把她留在这暗潮涌动的苏府中，自己明知道父亲那几房姬妾不是好惹的，怎么不早点带妙鸢离开。若不是凝眉好心给自己写信，妙鸢不知道要被她们折磨成什么样子。
    她忍着药草在伤口上晕染开的痛楚，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安慰砚悬道：“师父，我没事的，以前在人贩子那里挨打可比这多。”
    “不怕，师父回来了，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他忍不住保住妙鸢，很是心疼。
    “师父，你能不能答应我，别再离开我了，如果你要出门，带上我好不好？我保证乖乖听话。”
    “好。师父答应你，再也不会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