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小洋槐

1.01

    
    越南,胡志明市。
    狭仄拥促的河粉店内,最角落的小桌前,坐着一个与店面格格不入的男人。
    男人双腿随意交叠,腰背挺拔,肩线绷直,在狭窄的店里显得愈发高大,面前一碗越南河粉几乎没动。他对面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老人的坐姿如出一撤。
    二人侃侃而谈,说的是中文。
    舒淮在他们斜桌。
    她一手拿着筷子,一手举着汤匙,一边小口小口地嗦粉,一边小心翼翼观察那个男人。
    一个是刑侦警察。
    一个是退伍老兵。
    老兵或许是越南华裔。
    会地道越南话,走路微跛,腿上有枪伤,推测参加过越战,并且战后在留在当地结婚生子。
    重点说后者。
    说国语听不懂越南话,中国人。带匀市口音。
    虎口、食指指腹、食指中指指间缝及手掌上缘有茧,显然长期握枪。
    目光警觉,习惯审视人,从头到脚,看起来是审讯中的职业习惯使然,以及坐姿和行为痕迹来看,警察出身,并且从事刑侦相关。
    只言片语,隐隐飘过来,舒淮耳朵灵敏,抓到一些重点信息。
    “……你马上奔三了,离开警队也三年了,还准备自个儿耗着那案子?还不物色个对象么……”
    “……我这状况,还是别耽误人家姑娘了,单身挺好的……”
    “……耽误?你回了厉家,女孩儿巴巴贴上来……”
    ……
    唔,果然如此,不过因为某些原因退役了。
    无恋爱史,未婚无子,单身主义。
    长得……轮廓深邃,利眉朗目……
    舒淮端起碗,再次悄咪咪看过去,小心翼翼打量。她也不敢看得仔细。
    真他妈合她胃口也。
    男人迅速警觉瞥过来,眼神慑人,直直审视她。
    他斜桌这姑娘打量他很久了,厉扬缓缓眯起眼,心里不大爽快。
    他大剌剌起身,朝对面的老人淡淡颔首。
    “……钟爷,谢谢您的款待,我先走了。”
    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刺耳。
    暗示着男人的明显不满。
    厉扬穿过过道,无可避免走到舒淮身边,他脚步微顿。
    舒淮旋即宛如惊弓之鸟,垂下头死死盯着桌面,几欲把小脑袋埋进碗里。
    只有一刹那,厉扬瞥了眼女孩的发梢儿,很快抬步走远。
    走出越南河粉店,厉扬方才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
    啧,这小丫头有意思,有点儿怂怂的,又给人明目张胆的感觉。
    就好像什么?他像颗待价而沽的大白菜。
    —
    舒淮来越南的计划有四。
    旅游散心,寻找灵感,过生日,艳遇。
    是的,附带一个备选项:艳遇。
    舒淮是在网上写推理悬疑小说的,偏本格推理。
    她很有这方面的天份,推理情节抽丝剥茧,缜密严谨,会令人欲罢不能看下去,喟叹精彩绝伦。
    大二开始,舒淮便以小洋槐的笔名,写了《晚安》系列三部曲,一时声名大噪。被称之为槐神。
    小洋槐从未露面,一切外务事宜由她的编辑安琪接洽。
    于是,不知哪儿传的小道消息,大家都以为的槐神,他们的小洋槐老师,是个大肚腩秃头中年男人。
    舒淮不以为意,将错就错。
    小洋槐老师收到安琪的催稿消息时,她吞了吞口水,正好走进酒店附近的咖啡馆。
    她随便点了一杯咖啡,找了一个落地书架旁坐下,从双肩背包里掏出轻薄笔记本,刚刚放好。
    舒淮的手机铃声猝然响起。
    “我个名叫麦兜兜,我阿妈叫麦太太,我最喜爱食麦甩咯,一起吃鸡一起在歌唱……”
    咖啡馆人很少,很安静,猝然的声音惹人侧目。
    舒淮脸皮薄,一下子面红耳赤,掐断了铃声。
    呜呜,昨晚上打游戏太晚,忘记静音了qwq!
    手机屏幕进来一条微信,想也不想就知道是谁,舒淮颤巍巍打开。
    安琪:【小洋槐老师(微笑),不过修改一下结尾而已,您什么时候交稿?】
    舒淮咬了咬下唇,飞速回复,卖惨:【呜呜呜我都没粗去玩找了咖啡馆专门修稿子呢Orz】
    安琪:【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故意拖稿,让我找不上门,所以躲去越南了!!】
    舒淮:【下午五点准时发给您,亲爱滴编编!!】
    推退出聊天界面,舒淮很快收起注意力,专注修稿。
    进入状态的舒淮很忘我,等修完稿,她看了眼电脑屏幕的时间,下午四点半。她长吁一口气,点击发送。
    看着word传输完毕的一瞬间,忽然有什么东西福至心灵。
    舒淮再次打开空白word,噼里啪啦敲起键盘。
    再次回神时,她方才后知后觉感觉下腹憋涨,唔,咖啡喝多了,舒淮起身去上厕所。
    她环顾四周,落地书架背后的这个位置十分隐蔽,也无人经过,算了,先不急着收拾电脑了,她直奔洗手间。
    厉扬随手拿着一杯黑咖啡走到落地书架处,正准备在书架旁边位置上坐下。
    桌上支着电脑,有人?
    端着咖啡纸杯,转身欲走,余光间瞥了一眼word界面——
    嗯,汉字?
    没做多想,他小幅度摇了摇头,端着咖啡纸杯,大步走远。
    —
    在咖啡馆呆到晚上,舒淮关上笔记本电脑塞进背包,回了酒店。
    附近有gay吧。
    也不知道是为了猎奇,还是寻找灵感和写作素材,舒淮决定晚上去那里。
    gay吧想来也安全,没异性会找她搭讪吧。即便是有人搭讪,也可能是0跑来问她小姐姐哪儿买的衣服真好看。
    这么想着,舒淮吹了吹额前薄薄放刘海,从行李箱掏出黑色的网纱蕾丝连衣裙。
    她忐忑换上,在试衣镜前转了又转。
    穿吧,回国就压箱底了!她给自己打气。
    偶尔放开一点吧,去玩一玩吧,反正异国他乡,也没人认识她!
    当送自己的生日礼物。
    话虽这么说,她却纠结良久。
    舒淮不是一个恣意妄为的人,她很怕生,对所有的事物都很慢热。她时时刻刻都很警惕,任何事物在她这里,都需要一道审视观察的过程。性格使然,舒淮和陌生人说话尤其容易害羞,她的内心敏感纤细,很容易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小心翼翼,踯躅不定,对感情亦是。
    今天是她的23岁生日,舒淮母胎单身至今,从小到大,异性缘为无。
    她生来和舒爸爸一般,有些内向腼腆,格外怕生却是慢慢形成这个性格的。她脑袋瓜里总装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沉浸于自己的小世界里。譬如格外关注全国上下纵横多年的犯罪杀人事件,并且总试图还原作案现场,以及热衷分析那些嫌疑人的动机。在学生时代里,显得尤其毛骨悚然。到后来同性友人也不敢和她玩了,暗地里称之她为“怪胎”,听到这个绰号的舒淮渐渐变得沉默,磨灭了自己的表达欲望,不再愿意和人频繁地打交道。到后来写小说赚了第一笔稿费,她宅在家里,极少与这个世界接触了。
    她有努力变得更好的,更健谈一点的,把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分享给小姐妹,却起到截然相反的作用。她们却对她趋之若鹜。
    她只有两个朋友,编辑安琪,和大学舍友许阿宥。
    大一过去,寝室两个妹子撕逼搬走后,许阿宥被迫和这个怪怪的小姑娘的朝夕相处,从普通舍友到闺蜜,从憋死人的诡异寝室氛围到无话不谈的欢脱笑声,她用了一年世界才熟识舒淮这个人。
    领悟了舒淮的怕生慢热,她方才得知她在写推理小说,听起来牛逼死了。许阿宥瞪大眼睛,笑嗔:“难怪每半夜听到打字的声音,怪恐怖的,喊你好几次,你压根没听到...”
    舒淮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咬唇,嗓音细细软软:“对、对不起...打扰到你了,下次我——”
    “没事,我喜欢听着噪音睡觉的,只是很恐怖,懂不懂?”熟悉后,那些恐怖也就烟消云散了。
    她的精神世界很充足,却有点儿过于沉溺自己的世界了,成为真正的朋友后,她才对舒淮说道:“舒淮,你太聪明了,聪明的人是孤独的。”
    所以,她在那时做了一个决定,她时不时把舒淮拽出自己的小世界,到处遛一遛。
    原本许阿宥约好了和舒淮一起,沿着湄公河来一场中南半岛环岛游,拉她出来散心,替她过生日。结果临时有事她去不了,舒淮难得没有龟缩在家里,主动要了机票,一个人来越南旅游了。
    既然来了这个地方,玩得尽兴再回去吧,以往不敢的,全部直面吧。
    也许陌生的语言是个保护色,听不懂他人对她的评价,舒淮很放松。她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没有脱那条裙子,化了一个blingbling的妆容。
    —
    舒淮在吧台坐下,打量了调酒师半分钟。
    当他用英语和旁的顾客流畅交流时,她方才小声对他说:“Daiquiri。”
    Daiquiri又叫冻唇蜜,是一款用朗姆酒、柠檬汁和少许糖水调制而成的鸡尾酒,口感酸甜清新。
    酒吧的人很多,大概都是酒店里的游客。
    来来往往的男人,即便身旁有女性友人,走进来都会纷纷打量一个人的舒淮一眼。酒吧里一个人不稀奇,稀奇的是一个女孩子来这里喝酒,穿得很漂亮,想要419一样。
    包括——卡座里的一群男人。
    “这小妞儿419怕不是来错了地儿吧?”一穿着花衬衫打扮骚里骚气的男人,翻白眼戏谑。
    自舒淮出现在酒吧门口的那一刻,厉扬便注意到了她。他恍若未闻,靠在沙发里,一双无处安放的腿闲散交叠着,他目不转睛打量着她。
    和白天河粉店里白T恤短裤的清纯打扮截然不同,小姑娘个子不高,穿着刚刚及膝的蓬蓬裙,质地轻薄柔软,裙下是一双纤细笔直的腿。上身是蕾丝宽吊带,漂亮的锁骨若隐若现。由纤颈及肩、再到后背的一块皮肤光裸在外,黑色蕾丝和同色刺绣将她的皮肤衬得愈发瓷白。小臂上的荷叶袖又平添一丝娇俏可爱。
    花衬衫的话没过多久,便见散座区一中年男人端着一杯威士忌,慢慢朝吧台走去。
    厉扬眼皮微抬,放下腿,坐正身体。
    舒淮小啜了一口酒,吧台的人走了又来,无人关注她。
    她渐渐安心,不再紧张,开始打量酒吧的构造,和各色行人。有人突然靠近,灼烫的呼吸喷洒在她的后背,她呼吸一窒,往旁边躲了躲。她手心冒汗,死死攒住下裙摆。
    舒淮感到恶心和猥琐,男人的靠近,却让她手足无措,丧失思考。她甚至不敢看他的脸,迅速低下头,习惯性把脑袋埋进桌子里,自我懊恼——怎么在这儿也有人找她搭讪。
    那男人喝得有点大,说话颠三倒四:“Hi ,are you Chinese?...妹妹一个人看起来有点孤单啊,别怕我是直男...you know ...just a straight man ...你是中国人吧妹妹?懂我的意思吧?”
    她努力稳住心神,想要跳下高脚椅,拔腿而去。
    这时,后背一热,裹挟着好闻的烟草气味,一件宽大的外套罩在身上,耳畔传来一阵酥麻:“叫你不要乱跑,在酒店呆着等我回来。”
    熟悉的声音,白天越南河粉店里的那个男人。舒淮微微怔愣,他怎么在这里?是gay吗?出于善意顺手解围的吗?
    这么想着,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她塌下肩膀,小心翼翼抬起脑袋。
    她吞了吞口水:“我...”
    搭讪的男人不依不挠,往舒淮这里凑:“...真坏,我就说妹妹是中国人嘛?”
    舒淮一侧头,便看见搭讪男人油腻的笑容,她旋即收了视线,准备跳下高脚椅,奈何个人太矮,她踩着横杠,身体趔趄滑了下来。
    厉扬眼疾手快接住她,小姑娘一头撞进怀里。
    他略略垂眼,便看到从脖颈处一小块冷白的皮肤。
    小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害羞,耳廓双颊刹那间一片透红,厉扬微滚喉结。
    男人高得离谱,舒淮双脚悬空,晃荡了两下,微微挣扎,厉扬却没放开她。
    他抱着舒淮,缓缓看向搭讪男,目光森冷锐利,那男人不寒而栗。
    他缓缓启唇,嗓音泛凉:“...妹妹?谁你妹妹?”
    搭讪男一脸悻悻,正欲发话,终于被他朋友拉走:“对不住,对不住,我朋友喝大了,他对你女朋友没那意思,就好奇来gay吧转转...”
    搭讪男终于走了,传来花衬衫的一声淡淡的嗤笑。
    舒淮很快捕捉到,她缩了缩肩膀,小声咕哝了句:“谢、谢谢...可、可不可以放我下来...”
    “嗯?”厉扬稍稍低头,嗓音喑沉。
    没听到么?她深吸一口气,慢吞吞抬起头:“我说——”
    男人眉峰锐利,鼻梁英挺,薄唇轻抿,五官很是深邃。头发薄削爽落,肩膀宽阔,肌肉分明。
    舒淮打量得入神,玻璃珠子一般的眼仁直直盯着厉扬,软嫩红唇微张,盯得他喉见发痒。
    男人缓缓扬起眉梢,眼神变得玩味。他一副扔君评价的模样,大剌剌给她观赏:“怎么?”
    舒淮方才回过神,男人玩味的眼神烫入心尖,她连连撇开眼。
    “放开我呀。”女人的嗓音细若蚊呐。
    旁边看戏的花衬衫终于忍不住吐槽。
    “我说,厉扬你——”不带这么欺负别人小姑娘的。
    舒淮双手轻轻揪住男人胸前的衣料,扬起水光粼粼的双眸,脸颊绯赧,言辞闪烁羞怯:“...那你,去我房间么?”
    他真好看,契合了所有她列举在手机便签里,艳遇对象的一切标准。明显他对她有兴趣,能睡到也不错。
    “......”厉扬愣了一瞬。
    须臾,他转头看向花衬衫,薄唇微勾:“不好意思,我家宝宝有点疯。”
    然后面不改色,堂而皇之将舒淮抱走了。
    花衬衫表情有些迷茫,这两个人认识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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