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山里有如初春,天还凉得很。
姜知甜却满头是汗,正背着一捆柴,小心翼翼的从斜坡上蹭下来。
她那身本就补丁摞补丁锭青色衣裳又被树枝勾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可她顾不得心疼这身唯一能穿的衣裳,两手使劲攥着捆柴的麻绳,眼睛直盯着脚下的路,就怕脚下一滑,再摔到沟里去。
好不容易到了山脚,累得浑身疲软的姜知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村里姜三叔拿着镰刀正要上山,一见姜知甜从山上下来,便站住脚和她打招呼:“又来拾柴啊?”
姜知甜衣裳都被汗塌透了,这会儿只能强打精神道:“嗯。三叔,你去干吗?”
姜三叔道:“我前两天在山那边的洼子里下了兽夹,看能不能套着野兽。”
姜知甜眼睛亮了一下,不自禁的抿了抿唇。
她已经多长时间没吃过肉了,这会儿听说野兽二字都难免泛口水。
不过也就是馋一下罢了,且不说姜三叔能不能套着,就算套着了,又岂会白送她们家一条子肉?
自从母亲过世,父亲除了沉默干活便是酗酒。家里本就不富裕,年前父亲又在干活的时候从墙山上摔下来,没躺几天便撒手人寰。
如今家道更是落魄。
继母张氏是个吝啬寡情的,本就和邻居不睦,又家无余粮,谁会白往她家填限?
姜知甜难掩失望,却只能跟姜三叔道别。
姜三叔看着姜知甜艰难的背起一捆柴要走,又叫住她道:“姜家大丫头,听说你那个后娘打算给你招个上门女婿,是不是啊?”
姜知甜是个可怜的孩子,打从记事就开始守母孝,守完母孝又守父孝,等出了孝期,她都十九了,成了不折不扣的老姑娘。
村里和她年纪相仿的姐妹早已出嫁,逢年过节,怀里抱一个,手上还领一个,已经是儿女成群。
村里人都说她怕是嫁不出去了,也有提亲的,但不是老光棍就是死了老婆的鳏夫。
姜知甜对于自己的亲事已经麻木,左右村里人怎么传的都有,像姜三叔这么笃定的说道,还是头一回,她道:“我不知道。”
她毕竟是个姑娘家,哪有当众谈论自己婚事的?知道也得说不知道。
何况她真不知道?
姜三叔叹口气道:“你那个继母,实在是蛮横不讲理,你看看咱们左邻右舍的,哪个能跟她处好关系?要不是顾忌她,唉,算了。甜甜,这话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你那个继母吧,想招邻村张各庄的张三郎做上门女婿。”
姜知甜一脸茫然。这个什么张三郎什么李三郎,对她来说没什么分别,她对他们一无所知。
姜三叔又叹了口气,道:“这个张三郎今年二十六了,先前说了个傻媳妇,生了孩子娘俩一起掉河里淹死了。家里还有个老娘,一亩地都没有,他自己则游手好闲,平时偷鸡摸狗,调戏大姑娘小媳妇……一件好事也不干。就这样的人,你看……”
姜知甜:“……”
母亲过世时,她只觉得自己掉进了地狱,再没人疼惜,只剩痛苦和凄冷。
等父亲过世时,她才知道先前才是十七层,如今才是十八层,她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再往上爬一层,万没想到还有十九层地狱等着她。
………………
回到破败的家,张氏抱着最小的女娃走出来,板着个脸对姜知甜道:“拣个柴,去这么长时间,你也不看看太阳都到哪儿了?不知道回家做饭啊?”
姜知甜也不辩解,放下柴,去井边的水缸里舀水洗手。
小女娃吸溜着自己的手指头,在张氏怀里摇摇晃晃,哼哼唧唧。
姜知甜擦净了手,从怀里掏出个澄黄的梨来,递给小女娃。
小女娃一下就乐开了花,也不吃手指了,抱着梨就啃。
张氏一把抢过来,道:“吃吃,就知道傻吃,也不洗洗,找拉肚子呢吧?”
训斥完小姑娘,又一眼看到姜知甜刮破的衣裳,气得瞪眼骂道:“你这败家玩意,这衣裳才穿几天又破成这样,你多大人了,不知道接待点儿吗?”
姜知甜卷了卷那条布,不以为然的道:“待会儿我缝上就是了。”
张氏拿她没辙,只能大着嗓门骂她:“赶紧做饭去,想饿死你妹妹啊。”
话音刚落,门口一个年轻男人扛着锄头进来。他皮肤发黑,生得细眉细眼,与张氏有几分像,个子中等,瞧着二十出头的模样。
把锄头搁到墙角,对张氏道:“娘,你怎么又骂人?我刚进村口就听见了,天天骂,不嫌烦哪?”
这是张氏先头男人的儿子方正。
张氏啐他道:“你妹妹刚进家门,我才说她两句,你倒进村口就听见了?”
方正也不犟嘴,只看向姜知甜道:“我烧火?”
他一眼看到院里靠墙那一小捆柴,知道是姜知甜背家来的,一皱眉道:“娘,你又让妹妹上山了?我不是说了嘛,等我下地回来我去拣?山上有狼,来回路又远,妹妹一个人去不安全。”
张氏跳脚骂他:“你个混帐玩意,我还不是心疼你?
你这一天下地,累得臭死,吃了饭恨不能才打个盹就又得下地了,你妹妹一天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让她上山拣捆柴能怎么了?
大白天,山上人不断,哪儿就有狼能把她叼去?你倒话这么多,不知道的还当我是你后娘呢。”
方正已经把柴一挟进了堂屋。
姜知甜正在烧水、和玉米面。
方正点着火,对姜知甜道:“娘心地不坏,就是嘴头子不好,你别跟她计较。”
姜知甜嗯了一声,小声对方正道:“柴我都拣回来了,你何必跟你娘分正?不是找骂吗?”
方正嘿嘿一笑,道:“她那嘴就闲不住,不是骂我也是骂你,我皮糙肉厚,让她骂去呗。”
姜知甜做的红薯叶子汤,还打了两个野鸡蛋,又烙了玉米面饽饽,屋里除了烟火气便是饭菜香。
小女娃口水流得更多了,喃喃喊:“吃,饿。”
方正一手拎着沉重的八仙桌放到炕上,又帮姜知甜把汤盆端上来,先掰了一块玉米面饽饽给小女娃,道:“吃吧,小馋丫头。”
小女娃有了吃的,便老老实实的坐在桌边。
张氏这才抽出空来拿粗瓷碗盛汤。
她偏心儿子,特意把大半鸡蛋都放到他碗里,往他跟前一推,道:“快点儿吃。”
她把剩下的碎鸡蛋捞了捞,给了小女娃。
方正只咬着玉米面饽饽,却不动那碗鸡蛋汤,等姜知甜进来,张氏已经把一碗稀得连红薯叶子都见不着的汤放到了姜知甜跟前。
方正手疾眼快,把两人的碗一换,道:“我这一上午渴死了,就想喝稀汤,妹妹咱俩换换。”
姜知甜不禁抿嘴一笑,道:“我不要,你累一天了,多吃点儿吧。”
张氏恨恨的瞪了方正一眼,道:“就你心眼子多,光知道惦记别人,自己的身子不要啦?光喝稀汤,下午怎么干活?”
不过她倒没把姜知甜的汤碗抢过来。
方正道:“我这不还有玉米面饽饽吗?这个顶饿。”
姜知甜见方正说什么不肯换,便拿了勺子来,道:“鸡蛋咱俩一人一半。”
这回人人都满意了。
吃罢午饭,张氏撵着方正去厢房睡个中觉,她则一边看着小女娃,一边看着姜知甜涮锅洗碗。
姜知甜身手利索,人也干净,厨房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
张氏仍旧挑三拣四,说东道西,姜知甜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出,压根不当回事。
等她都收拾利索了,这才解了围裙,对张氏道:“您有针线包给我用用,我把袖子缝上。”
张氏不免又嘀咕了老半天,不外是家里这么艰难,她不知体谅,倒是白花钱。
小女娃倚在张氏怀里闹觉,哭得张氏烦躁不已,气上来给了她一巴掌,骂道:“你个赔钱玩意,自打生了你,老娘就没睡过一天好觉,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除了哭就是哭,你是不得把这家哭散了你才满意啊?”
小女娃被打得哇哇直号,可哭着哭着也就睡了过去。
姜知甜缝好了袖子,咬断了针线,又重新放回去,对张氏道:“妹妹还小,不懂事,您何必跟她计较?打哭了她,您不心疼?”
张氏赌气道:“不心疼,我恨不得没生她才好。”
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
姜知甜理了理袖口,穿好了,盘腿坐在炕沿,看了张氏一回,没说话。
张氏抹了眼泪,瞪她:“你干吗?好不容易小赔钱货睡着了,我也歪会,你回你屋去。”
姜知甜道:“我听说,你找好上门姑爷了?”
张氏心虚的眨了眨眼,道:“嗯,啊。”
“是谁呀?哪儿村的人?”
张氏不肯说,顾左右而言他,道:“你虽不肯叫我一声娘,可我好歹是正儿八经嫁给你爹的,你是我名正言顺的继女。如今你爹没了,你也没个知近的亲戚,你的终身大事可不就落在我头上?”
落在她头上是不假,但也不能是划拉笼子里就是菜?
张氏又诉苦道:“这家你也看到了,一年到头也没什么出息儿,就你哥下地挣那几斗米?还不够交这租交那税的呢。你看方正今年都二十二了,媳妇还没影儿呢,你让我怎么办?但凡家里有值钱的玩意,我也不会打你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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