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四季花香雪海
在颜欢的印象里,“香雪海”是她那个时代里苏州的一处赏梅胜景。
而虽说这世间未必就只有那么一个“香雪海”,可由着这个名字,却是不由不叫颜欢对那位九郡主的来历起疑。
同样,由着这个名字,颜欢也猜着,他们要去的地方也许就是一片梅林了。虽然就她的印象来说,此时应该还没到梅花该开的花期。
于是,当他们一行人的马车绕过那小三湾镇,转进镇后的一个山坳里,颜欢便果然闻到一股馨香——却不是梅花的清香,而是那浓郁的腊梅花香。
闻到这花香,那些因不耐烦坐车而选择了骑马的公子小姐们,顿时欢呼着放马奔到了前头。
颜欢和长青长安两个则各自凑到一边的窗口处往外看去。
便只见两山环抱下的山谷里,一条能容得四驾马车并行的大道旁,两边全都种植着成片的腊梅花林。
那车道笔直穿过一片黄灿灿的腊梅花林后,却是又向着左右各分了一个车道。
车马往右侧的车道上拐去,便只见右侧依旧是一片腊梅花海;左侧则是一片无花无叶的树林。
而虽然这片树林无花无叶,仅那虬龙般盘结的枝杈,竟也能独成一景。
颜欢疑心这是梅树,却又不敢确定。
长青也不认得,只长安充着个能人模样笑道:“不管是不是梅花,等花开了,肯定是香的。”
长青不由就嘲了他一句:“凡是花都是香的!”
长安则摆着一副“你懂什么”的神情白他一眼,道:“也有不香的花。不过这里之所以叫‘香雪海’,便是因为这里种的都是香花的缘故。”
又故作神秘状,勾头凑到颜欢姐弟面前,道:“听我奶奶说,这‘香雪海’三个字,还是圣上给赐的名儿呢!”
颜欢的眼不由就是一闪。
长青不信,便推着长安笑道:“尽胡说!你当我们不知道怎的?!这处地界原是康王府老太妃特为六爷和九郡主置下的私产。为了这事儿,之前那府里还闹过一阵子呢。康王说老太妃待儿孙不公,不能一碗水端平,直把老太妃给气病了一回。宫里的太后听说后,就把康王给拎进宫去臭骂了一顿,叫康王先把自个儿的手指头剁齐了,再来怪老太妃的公于不公。”
这事儿在京里并不是什么秘密,连颜欢都知道。
那长安则是一撇嘴,“你知道甚!那是后来的事了,我说的是之前的事。那时候我奶奶可是亲身在场的!”
又扭头对颜欢道:“这事儿姐姐可能也听说过。就是前年九郡主刚得了册封的时候,太后特为她起了个赏花宴。我奶奶也跟着老太太一同进了宫。我奶奶说,九郡主在席上说起,她想造个一年四季都能闻到花香的园子。皇上就跟着说了句,如果真造成了,不如叫作‘香雪海’——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颜欢的眼不由又闪了一闪。
因着这“香雪海”的名字,之前她也曾打听过这地方的来历。坊间虽然没人知道这名字的由来,却都知道,因着康王那一闹,叫这地方成了烫手山芋,六爷兄妹是接也不好不接也不是。于是兄妹二人便用心把这地方打照了一番后,作为寿礼,以老太妃之名敬献给了太后。那太后领着宫中一应贵人过来玩赏过两回后,便又借口九郡主的生辰,转手又把这园子赐回给了九郡主。
而因着这一转手,却是叫那康王挑不出个是非来,且还叫这地方沾了皇家的瑞气。如今京城世家于请客时,便都愿意花大价钱向九郡主兄妹借用这处的园子……
那人小鬼大的长安叹着气道:“京里人都说,太后不过借着这个法子堵了那位的嘴罢了。”又对着窗外一呶嘴儿,叹息道:“这二位,不过看着尊贵,其实也怪可怜的。”
这语气和神色,简直就是方老嬷嬷再现——想也知道他这话是学的谁。
而颜欢听了,看着窗外的眼神不由就是一阵黯淡。
康王府的那一笔烂账,可谓世人皆知。
可就算世人皆知又能如何?!所谓“父为子纲”,不管父母慈不慈,做子女的都必须要讲个“孝道”。哪怕父母打杀儿女,那也是父母该有的权利,儿女却只能逆来顺受——这在颜欢看来,其实不过是父母把儿女看作是他们的私人财产罢了。
而这种父母不慈,却又非要要求儿女孝顺的事,不知在这片土地上造就了多少冤魂。甚至连那皇权至上的皇帝,都拿那毫无慈爱之心的康王没有半点办法。
其实,不仅是在这个时代里人们标榜个“孝道”,即便是在颜欢的那个时代里,人们依旧有这样的观念。人们普遍认为,一个对父母都不好的人,不可能会是个什么好人。就比如,她的父亲闹到她公司里去的时候,那些人背后对她的评价……
七岁的时候,因为离了婚的父母都不想要她,就各自出了一点钱,把颜欢寄养到一个缺钱的远亲家里。可他们却都骗她说,那只是暂时的情况。直到一年后,她跟那家孩子打了一架,大半夜跑去找她那对各自重组了家庭的父母,却被双方都拒之门外,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被遗弃了。
而因为那一架,叫她那对远亲夫妇都不肯再收留她。后来还是她的父母答应加点钱,她这才算是有了个落脚的地方,直到十四岁。
十四岁那年,她那赌鬼父亲大概是输急了眼,便这么突然停了她的生活费。一个月后,得知此事的母亲竟然也有样学样地不再给她打钱过来了。原本就是冲着钱才收留她的远亲立时对她说,没有白养着她这个外人的道理。于是,无奈之下,十四岁的她只好跑去法院起诉了她的父母。
而虽然她如愿要来了生活费,可亲戚家里却从此再不肯收留她了。那家老太太对她说:一个连自己亲生父母都能告的人,可见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他们家不敢指望她将来还他们一家养育她一场的恩情,只希望她别像对她父母那样也记恨他们才好。
因为亲戚不肯再做她的监护人,她又知道她父母是不可能收留她的,于是她主动找她的父母谈判,双方签订协议,那二人一次性支付她直到十八岁的抚养费,从此以后双方各自无干。
从那以后,她就独自一人生活了。
那场官司,导致她小小年纪就在当地出了名。坏处是,谁都知道她是没人要的孩子;好处是,她因此得到了一笔林氏集团提供的助学金,加上父母给的那笔“买断费”,才终于叫她平平安安长大成人,且还有机会上了大学。
大学毕业那年,她原打算去考林氏企业的,可因为林氏是世界百强,她对自己没多少信心,加上一家颇有规模的当地企业看中她的“名声”,想要借她树立一个良好的企业形象,对她伸出了橄榄枝,她也就顺势进了那家企业。
她以为,她的人生将从此一帆风顺。却没想到,她才工作一个月,当初签下“各不相干”协议的父亲就找上门来,向她索要“赡养费”。还扬言,子女天生就该赡养父母,如果她不给,他就像当年她告他们那样告得她身败名裂。
当她的父亲闹到她工作的地方时,颜欢再一次见识了人心之丑陋。
正是因为那一次的交锋,叫她彻底明白到,一个人想要无坚不摧,她就不能有任何在乎的东西。包括名声,包括脸面。
直到现在,她都还能清晰地记得,当她父亲在办公室里打滚干嚎着她的种种“不孝”时,她是如何忍着耻辱,把当年她如何被父母抛弃,又如何状告父母才拿到抚养费的事全都当众抖落了出来。
当时的她还太年轻,以为她剖开伤口,别人知道真相后,就不会再跟着起哄了。可她最终赢得的,不过是别人一句无关痛痒却又深深刺伤了她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而因着那些人的无关痛痒,却是叫性情原就偏激的她更加觉得,这世间诸人果然都是自私的,没有人会真正在乎别人的事。别人的事,在他人眼里,最多不过是一场茶余饭后的消遣。议论过也就议论过了,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也如大风刮过,谁又管这些话是否对当事人造成怎样的伤害!甚至于,许多人在知道真相后,不仅不会自省自己的错处,反而更是从对方身上寻找原因,责怪她——肯定是你有什么不好,才叫你父母当年那么待你。
对于吃瓜群众的猎奇心态,颜欢不想去评说什么,但就这件事来说,却是给了她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当一个人是弱者时,她是没资格要求别人的同情的。
所谓“物竞天择”,又所谓“弱肉强食”。人们在看到一个弱者时,比起伸手去扶一把,往往都更愿意踩上一脚,以行动来证明,自己不是处于食物链的最底层。
而,就算有些人多少也会对弱者表现出一点同情心,这种同情,在颜欢看来,也不过是祥林嫂在诉说她是如何失去孩子之后,众人那一声带着满足的叹息罢了。
所以古人才会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于是,当她的父亲再一次闹到公司里后,她便质问着她的父亲:
“谁说你们生了我,我就欠了你们一条命?你们在造我的时候,有问过我的意见吗?经过我的允许吗?是我哭着喊着求你们生下我的吗?!”
“所谓恩情,有恩才有情。就算当年你们给过我抚养费,也不过是在为你们自己的行为买单而已,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认为你付了抚养费,我就该同样也付你赡养费?!”
“养孩子不是放债。就算是放债,债务还需要双方签字呢!当初你们生我的时候,我跟你们签过债务协议吗?!”
“告吧,告我去!就算我做牢,也绝不会让你在我身上挣到一分钱!”
……
这样“不孝”的言论,自然令她在那个公司里又是一阵“大放光彩”。
于是,再一次,她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甚至还有公司高层在私下里说,她这样一个不知感恩的人,不值得公司下资本去培养。
虽然公司自始至终都没有主动要求她离职,可身边的各种窃窃私语,以及那有意无意的排挤,还是叫颜欢明白了她当时的处境。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抛下一封辞职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家公司,且顺便验证了一下她的“不知感恩”和“薄情寡义”。
在经历了这场风波,在放弃了所有维护尊严的努力后,颜欢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别人放弃底线时,只有你的底线放得比他还低,你才能保证自己的利益不会受到损害。
换了一个城市后,颜欢有幸考进了林氏集团的一个下属企业。也是机缘巧合,工作不久,在当时的她看来还是远在云端之上的林老总裁有一次来分公司视察时,不知怎么就注意到了她,且老总裁很欣赏她的才干,就把她调到了他的身边。
和析斯亦不同,林老总裁是个很有中国传统文人气质的老人,简直可以用“温润如玉”来形容。
严格说来,颜欢确实不是一个很有良心的人。当年就算知道她是受了林氏的资助才完成的学业,她也从没想过要刻意报恩。当初她之所以考林氏,也不过是受着林氏高薪的吸引而已。直到她接触了老总裁,受老总裁人格之感染,几乎就没遇到过一个好人的颜欢才终于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是有那么几个人是值得尊敬的。
也正是因为受着老总裁的熏陶,才叫颜欢渐渐收敛了身上外放的戾气,却到底因着早年的遭遇,叫她并没有成为老总裁那样的人,反而变得愈来愈世故圆滑,最终成为那样一个玲珑通透的颜秘书。
后来,也是因为感念老总裁的知遇之恩,她才会毫不犹豫地跟公司签下十年的长契。并在老总裁退位后,因着老总裁的期望,而尽心尽力地辅佐那个看她不顺眼,且她也看不顺眼的新BOSS……
颜欢默默感怀着身世时,马车载着一行人的欢声笑语穿林而过,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感觉到前面的车队停了下来,长青和长安都不约而同地挤到窗口处往外看去,又相互问着:“该是到了吧?”
颜欢眨了一下眼,抹去那些令人不悦的回忆,也跟着探头往窗外看去,却是顿时就吃惊地又连眨了两下眼。
便只见车队的前方,那正在下客处,正傲世独立着一座气派的大楼。
那砖木结构的大楼,数数竟足有五层之高!
而虽然颜欢来到这个诡异的地方前后不过才两个月,她好歹也算是逛了大半个京城,自然也知道,京城里最高的建筑,除了那报时的钟鼓楼外,一般连三层楼都极少见。更别说这是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连家里建个大门都得照着各自阶级不同的规制……
和长青、长安一样,从马车上下来的颜欢,也不自觉地高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座高楼,甚至都忘了,此时她该跑到前面去侍候主子下车……
便只见那每一层楼外,都围着一圈栏杆。栏杆边,似每隔一段就于露天里摆放了一套桌椅。由栏杆向内约五六尺外,则是一排嵌着半尺见方玻璃的落地玻璃窗……
待下得马车,见惯了高楼大厦的颜欢还罢了,那长青和长安各自仰着脖子,却几乎都要仰面跌倒了。
颜欢正仰着脖子看着,便只听身旁有人小声嘀咕了句:“这得违制了吧!”
又不知谁家的婆子接话道:“原就是献给太后的,倒也不算。且我听说,是皇上特许不让改的。”
虽说颜欢见惯了后世那动辄几十层的高楼,此时面对这样古色古香的斗拱翘檐,即便颜欢不是建筑系的出身,却也知道这建筑之美。
她这里正仰着脖子欣赏着,忽然就听得那边有人呼唤着“欢颜”的名字。扭头看去,却原来是析斯亦等人都已经下了车。那小胖子孙全正冲她招手而笑。
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九郡主和六爷也早已经下了车,正在招呼着客人。
听到孙全招呼“欢颜”,九郡主回头往她这里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析斯亦,便扭回头去,跟着她哥哥一同招呼起客人来。
虽然眼前这五层高楼和那些露天摆放的桌椅看起来都有些可疑,可也许是因为九郡主此刻不再像之前那么明显地把注意力放在她和析斯亦的身上,或者还有刚才的那一点感怀令颜欢对她生出些许的共情作用,抑或者仅只是因为九郡主那张漂亮的脸蛋儿,美好得仿佛一幅水墨画一般,叫那“颜控”颜欢看了,和头一次看到析斯亦时一样,忍不住对这样的美好心生了向往……
总之,于忽然间,一向总做着最坏打算,却又总不自觉地把事情往美好处想像的颜欢觉得,也许那九郡主对她真的仅只是有点好奇。而她,或者真像析斯亦说的那样,因紧张过度而草木皆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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