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外飘来一朵灰白的云, 细密的春雨如绵针落地淅淅沥沥,庄主肃穆的宫殿被笼罩在湿润而朦胧的雾气中,皇权的威严分毫没有被削减。
蓝色的光幕距离连江楚一步之遥,游戏时限将至,其上数字不断跳跃,倒计时三个时辰。
应该庆幸吧, 没有被困死在黑崖里,尚有一分转圜之地。
但, 三个时辰内杀死祁连琮, 无异于痴人说梦吧。
被逼到现下这种进退维谷的绝境里, 连江楚反生出一种壮士断腕的悲壮来。
没有时间迟疑了,必须当机立断。
成败……且走且看吧。
皇帝的那把龙椅却是要亲自坐一坐的。
殿内当驾官的高唱声响起, 群臣跪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连江楚掸了掸玄色西番草暗金纹圆领袍, 沾湿布料的薄薄一层水汽被拂去, 她抬脚阔步向正殿走去, 同鱼贯而出的官员打了个照面儿。
众人一时间自是反应不过来的。
待到巡逻的禁军心生警惕持刀拦截时, 听到这位丰神俊朗的男子不急不缓地扬声喊了一声。
“祁连琮!”
片刻的死寂,群臣大惊失色, 终于缓慢地认出了面前之人是何许人也。
怀远将军连江楚!
那个先皇遗诏中的天命之子!
流落民间, 辗转回皇宫,阴差阳错成了太监, 而后凭西陇一役升任从三品武官, 又得先帝器重, 原本将顺理成章继承皇位的皇子,连江楚!
天呐,御医不是说他成了木僵人,极有可能一辈子也醒不来了么?怎地这么快就醒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之间,竟无人注意到,连江楚当众直呼天子名讳,是为大不敬的杀头重罪!
现下的光景,新帝受百官拥戴登基,朝中局势平稳,但毕竟有违先帝遗命。如今连江楚醒了,这两人一个天命所归,一个人心所向,一个名正,一个言顺……
九层高台上,原本屈臂倚在龙椅上略有烦闷之色的祁连琮,倏而听到一声似近还远,熟悉入骨的声音,一如从前清冽。殿内焚着松柏枝,袅袅烟气模糊了遥遥数百米的颀长身影,如梦似幻,距离太远而不辨其貌。
但他一瞬间睁大凤眸,喉结动了动,略有些不敢置信,却又欣喜欲狂地指着那用刀刃格挡住他的亲卫,素来端凝的人近乎咆哮道:“放开他!”
而后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生恐惊着什么似的,轻声唤他,“过来。”
到我身边来!
你他妈立刻滚到我身边来!
威严如天人不可侵犯的帝王,揉碎了低沉庄肃的嗓音,如敛声屏气不去吹散一方凝结的新梦。亲卫迟滞地收回佩刀,单膝跪地行礼退下。
偌大的宫殿殿头官亦退下来,只余锦衣卫指挥使,同连江楚可谓是老熟人了,燕王府少言寡语的车夫。
旁人约莫不知道内情,但皇帝近身之人,又兼心智非常人可比,自是对这位将军另眼相待,原因自不必多言。故而对连江楚并不设防。
不想,一道身形快如鬼魅,从他身侧飞掠而过,霎时间抽走他腰间绣春刀,一转眼瞬移一射之地,身姿笔挺如松地立在玉石铺就的阶梯之下。
终日面无表情的锦衣卫指挥使怛然失色,拔出短匕首如影随至,锋利的刀刃割破喉咙之前,连江楚岿然不动,长睫眨都未眨一下。
电光火石之间,祁连琮怒而起身,暴喝道:“住手!”
已在他颈间划出一道血痕的车夫闻言犹疑地松开了手。
祁连琮眸中的喜色已隐去,重又坐回到龙椅上,微敛的长睫硬是违逆内心,不去看他,只略显疲惫地淡声道:“才刚醒来,这是要做什么?”
手中绣春刀寒光凌厉,连江楚缓慢地举起右臂,直直地指向他,阴深深的凤眸凝着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想要你的命,给吗?”
她嗓音低沉,因许久未曾开口,混着粗嘎的沙哑,平静而危险。
端坐在龙椅上方的人闻言嗤笑了一声,似讽似怒,“因为严和?”
连江楚眨了眨眼,缓慢而坚定地吐出一个字,“不。”
“呵。”祁连琮轻笑了一声,覆下的长睫敛去了眸底的神色,不辨心绪,“还有什么想要的?”
分明是沉怒的。
却又像是夹杂着某种扭曲的,隐匿的欢喜。
“坐龙椅。”连江楚微微歪了下头,静静地看着他。
此言一出,锦衣卫指挥使杀气骤现,冷锐的眸死死地盯着连江楚,如看着一个死人。
他按住带血匕首的一只手蠢蠢欲动,只要皇帝一个眼神示意,即刻教这不知死活的人血溅当场!
然而,高位上的祁连琮却呵笑出声,面上不见丝毫恼怒之意,反是掀起眼皮凝视着他清隽的面容,片刻后眉眼温软地唤他,“过来坐。”
“皇上,不可!”指挥使闻言不可置信地猛然瞪大双眼,上前一步急色道。
这等图谋不轨之人,怎可近身!
祁连琮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指挥使单膝跪地还欲再言,皇帝却不容置喙地扫了他一眼,隐含警告,他咬了咬牙,只得告退。
连江楚拎着刀踏上玉阶,眸底微微涌上复杂之色。
严和,你一心希望我称帝,这怕是不能够了,但坐一坐龙椅,也算粗粗了却你一番执念吧。
髹金雕龙木椅,象征着绝对至高无上的权利,祁连琮握住她左手,将她带到只有皇帝才能坐的龙椅上。
她一只手缓慢地搭在张牙舞爪,令人心生畏惧的龙头扶手上,心脏微微痉挛。
严和,这便是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先帝,篡改遗诏,百般筹谋算计的东西么?
有什么好呢?
何如你陪我手谈一局,束手缚脚不肯赢我太过的平常午后。
何如你连续熬了几个整夜守在床榻前,心急火燎地绞干巾帕为我拭汗降热的轻柔。
“祁连琮,唯你独尊,统御万民的感觉好么?”连江楚无意识地抚摸着手下的火珠纹,双眸微微涣散地轻声问道。
“你以为呢?”祁连琮握住她左手不放,修长的手指轻一下重一中地捻着他柔软的掌心,“你坐上这把龙椅,感觉如何?”
连江楚缓慢地摇了摇头,“非我所求。”
祁连琮眸中含笑,正要开口,却听她平直的嗓音幽幽道,“是严和所求。”
气氛微凝,连江楚侧眸看了一眼阴沉着脸的祁连琮,冷嗤了一声道:“你汲汲营营谋求帝位,借刀杀人,铲除异己,狠厉手段与严和不相上下,但有一点,严和行事置之死地而后生,从来不遗余力,不比你从不暴露形迹,留有后手。”
“你算无遗策,不过严和最后一击也是你始料未及的吧?”连江楚被金光刺得微微睁不开眼,半眯着凤眸道,“严和拼死保我坐上帝位,若我没昏迷,此刻这天下之主便是我了。”
杀了琼枝不悔,但因此辜负严和生前谋划,到底……
连江楚闭了闭眼,身侧祁连琮面色难看久久不言,她不甚在意地问道:“你知道严和为何拖着将死之身,熬到油尽灯枯做这一切么?”
“哼。”祁连琮冷冷地别看脸。
自然是因为他妄图染指不属于他的东西,对主子动了该死的心思。
“他只为心安。”
连江楚失神的眸柔缓下来,“只有我坐上皇位,成为天下之主,他才不会为我的将来过分担忧。到是你。”
她顿了一下,“如今你生杀大权在握,你不杀了我以绝后患么?”
祁连琮薄唇紧抿,凌厉的剑眉向下聚拢,眸底酝酿着汹涌的火,“在你心里,我对你的情谊就不比他么?”
情谊?
连江楚温温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和缓道:“你我有什么情谊。”
“连江楚!”
年轻的帝王几次三番被触了逆鳞,勃然大怒甩袖起身。他清冷俊逸的威严面容因愤怒而微微变形,青筋暴跳,咬着后槽牙忍了又忍,“你,好得很!”
他自忖除了帝位,什么都可以迁就他,让着他,说是千依百顺并不为过,究竟为何?
为何离心?
就因为区区帝位?
谁稀罕帝位。
“你昏睡了许久,才初醒,不聊这个。”祁连琮眸里暴出来的红血丝有些狰狞,他强抑着怒火,垂下的手紧握成拳,几乎将筋脉绷断,却忍住不朝这个冷心冷肺的混账东西发火。
他喉结来回滚动了数度,“先看御医,等你恢复了……”
绣春刀没柄而入。
刺穿血肉的闷声在庞大的寂静宫殿里似有回声。
她出手极快,刀刃的寒光甚至来不及照清她沉静的面容。被刺中心口的人薄唇缓慢地涌出如红浆血液来,新鲜的腥味沾染在她的手上,顺着她手腕没入玄色长袍中,留下一道道刺目的血痕。
祁连琮唇角掀动。
这一刹那,他有无数的选择。
反手杀了他。
命守外殿外的锦衣卫进来活捉他。
亦或将心底疯狂的嘶吼与咆哮发泄出来。
他吞咽着喉间腥甜,在倒下之前,终于轻轻启唇,浸染无数爱恨惊怒的墨眸泛起一层血光,深深地紧锁着他,“为什么?”
连江楚缓缓地松开紧握剑柄的手,手心黏腻腻的,不知是汗还是血。
她无意识地往衣袍上蹭了蹭,低缓的声音消散在风里。
“这是游戏规则。”
*
重回祭坛,连江楚浑身脱力地跌坐在地上,她手心手背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身上乱蹭。细弱的风吹在她腕间细细的绒毛上,微微的痒意让她总觉得有一股鲜血在她手上缓缓流动。
她已恢复原身,细嫩的肌肤很快被蹭红一片,几乎破皮。
“你……你没事吧?”系统犹疑地开口。
“唔……没。”连江楚迟滞地应了一声,从蓝底织金地毯上爬起来,“没事。”
她仍是失神的模样,像是沉浸在某种情绪里无法自拔。
系统必须提醒她,决不能任由她心生懈怠,“别想了,没意义,先考虑好下一关你要怎么过吧。”
“……嗯。”连江楚点了点头,经过上一轮的经验,知道返回祭坛的时限越来越短,不得不迫使自己收敛心神,将所有情绪尽数强力镇压在心底某处,来不及缅怀什么。
“这一轮身份卡怎么选?”
连江楚在蓝色光幕里滑动了半天,却没找到身份卡选择入口,不由狐疑地问道。
【系统】:你上一轮完成所有支线任务,所以才有选择身份卡的额外奖励,这一轮……你主动攻击非任务NPC,严重违反游戏世界基本法则,丧失选择权了,并且下一关开局会处于被动状态。
“……”连江楚出乎系统意料地没有像以往那样破口大骂,而是怔愣了片刻,略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你别这样,打起精神来,性命攸关啊!”
系统看不下去,怕她就这么一直丧下去,失了斗志在这场以性命为赌注的游戏里,无异于自取灭亡。
连江楚闭了闭眼,吐了一口胸中浊气,淡淡道:“我心中有数。”
缓一缓,还是要重新扛起屠刀。
她仰头看向祭坛上高高耸立的巨龙石像,“我要赢,我要活着,仅此而已。”
【系统】:那你就守好自己的心。
“我动摇了么?”连江楚似清醒似迷惘,半带求证的反问。
【系统】:当然,否则你因何失魂落魄?
连江楚沉默了半晌,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别人,“我为谁动摇?”
这却把系统问住了。
倒不是因为旁的什么,而是纯碎的费解,“这……这里还能有谁,当然是祁连琮啊,除了你们两个玩家,其余的人都只是NPC啊。”
是啊,只是游戏世界里的NPC,只是一串冰冷的数字代码,由计算机来操纵而已。
她敛着细密的长睫似是陷入某种困惑与挣扎里,系统试图剖析这个人类女孩的情感,在大数据不断过滤、筛选、对比的过程中,系统渐渐想到一种匪夷所思的可能。
“你……你不会是喜欢严和吧?”
对于这种猜测,系统显然是无比震惊的,“它只是你第一轮所有支线任务圆满完成的附属奖励啊,第二轮自动匹配辅助性强的战斗型NPC,你……你喜欢它?”
迟疑的连江楚被反复追问,倏而生出一种疑惑来,单纯地反问道:“不能喜欢么?”
“当然不!”系统斩钉截铁,“这算什么,这不是真正的喜欢!”
可是为什么不能喜欢?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清晰地感受过他的温度,真实地为他感动,难过,痛苦 ,她所有的情绪皆出于本心。
第一轮所有支线任务NPC,她从未真正动手过,谨而慎之,用尽一切手段逼他们先动手,再借刀杀人,以确保自己所有行动线合理化,摘得干干净净。
但杀死琼枝,时至今日,她仍未后悔。
所以,恨也是真的。
她确定这些情感皆是真的,为什么喜欢就不是真正的喜欢呢?
连江楚带着狼藉而浑噩的心神,被送进了第三轮。
*
庄肃巍峨的大殿内,殿头女官得了皇帝旨意,高唱“有事出班启奏,无事朝散!”
宽阔高立的七扇髹金黑檀底座屏风前,皇帝陛下心不在焉地东瞧西看,俨然无心政务,一脸你们快滚快滚,千万不要来打扰老子的表情。
然而,下首右列文官第一人,年迈的左丞相大人举着象牙笏板,花白的长胡须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微动,“陛下,老臣有事启奏。”
隔着金铸仙鹤香炉蔓起的缕缕松枝烟气,眉心一点朱砂红的年轻皇帝漫不经心地撇过来一眼,强自作肃穆端凝状,“左相请讲。”
你个臭老头,就你事儿多,磨磨唧唧地早不说!
她额前垂下的十二旒微微遮住仙姿佚貌,动作间缀下的珠玉撞击发出细碎的悦耳声,行止间霞明月韵,又岂是大周国主绝艳动人一词以蔽之。
左丞相颔首道:“大周国主半月前遣使者来京,有意……和亲。”
“和亲?”连江楚一把撩开碍事儿的缀珠,瞪圆了一双极灵动的翦水秋瞳,“朕怎地没听说过?”
……
群臣腹诽,那是因为陛下您太过懒政,十天半个月都不上朝,政务全扔给摄政王处理哇!
但是无人敢宣之于口。
左丞相举着笏板,“摄政王设宴接见使臣,和亲一事……以陛下年纪尚幼婉拒了。”
连江楚闻言不由抽了抽唇角。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十五及笄,年方二八的她跟年幼是不沾边儿了。
她扫了一眼大殿,“摄政王因何事不来早朝啊?”
“启奏陛下,摄政王因国事繁忙,殚精极虑,是以病倒了……”
那捎假的臣子是个没眼力见儿的,就差没直接说,陛下您把政务全推给摄政王一人,空置六阁,怕是要把摄政王熬死啊!
“什么?”连江楚似有愠色,“摄政王难道比朕更日理万机?怎地偏生旁人都好好的,就他弱不禁风,说病就病了?”
……
一片死寂。
群臣眼观鼻鼻观心,然而内心忍不住疯狂咆哮,您可真有脸说自己日理万机啊!您御笔朱批多久没开封您心里没数吗!摄政王饱受摧残还不造反简直是奇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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