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寝殿内, 清冽的温泉氤氲起薄薄的雾气,连江楚踩着蓝田暖玉雕砌成的七层玉阶,沐浴着一层细密水珠折射出的莹润清光,凝脂般细腻柔白的肌肤好似吹弹可破。
三千青丝随意地用一根衔珠凤尾赤金簪绾起,几缕湿漉漉地敷贴于胸前曼妙的曲线上。
额间一点朱砂娇艳欲滴,被蒸腾热气熏染淡淡桃粉的容颜清丽脱俗, 待她漫不经心地掀起半垂的眼眸,方知何为美得不可方物。
花绵用叠成厚厚数层的柔软细棉方帕轻轻擦拭她身上晶莹的水珠, 换过十次棉帕方伺候她换上寝衣。
见她始终神思不属的模样, 花绵不由将手下动作放得更轻了。
似乎从殿选结束之后, 陛下便一直沉默寡言,时不时唉声叹息, 似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颇为左右为难的样子。
难道果真如宫人猜测那般, 选帝妃一事陛下实则并非遵从内心所愿, 但又捱不过群臣百官的谏言, 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么?
可她觉得陛下翻画像之时是由衷的欢喜啊……
亦或是画师笔下的入选公子们同本人形貌有所偏差, 惹得陛下心生不快?不能啊,以她的眼光来看, 画像仅勾勒出真人七分神.韵, 还是面见才更显其卓尔不群啊。
正苦思冥想间,久久默然不语的连江楚幽幽叹了口气。
花绵察言观色, 仔细将鸾凤和鸣金丝绣黎锦薄被铺好, 恭谨地问道:“陛下因何事叹息啊, 可是心中烦闷?”
连江楚又长长地唉了一声,盯着锦帐上丹凤朝阳图咂了下嘴,若有所思道:“朕回忆起从前古书野史里将后宫争斗刻画地血腥凶狠,一时心底五味杂陈。你说,若是他们为了朕争风吃醋,相互排挤陷害,朕该如何处置,又该如何自处?”
花绵:“……”
“陛下……您约莫想得过于深远了吧,这眼下帝妃还会正式入宫,您怎么就先预想种种不睦了呢?”
连江楚啧舌,将双臂枕在脑后,“朕这叫深谋远虑,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花绵吞了吞口水,不吱声了。
她想起那些个出身簪缨世家的帝妃,要说陛下的眼光那可真真是独到了,要么是清贵内矜决计放不下身段争宠,要么一眼看上去便是桀骜不驯的性子,哪里肯为后宫束缚?更有风流成性,被京中贵女防贼一般躲着的。
细细滤了一番,也就仅余韬光韫玉的魏?魏公子稳妥些了。
陷入纠结的连江楚还在做春秋大梦,“花绵,日后如何暂且不作想,可朕眼下便被一事难住了,朕思来想去,权衡一番,实在不知该如何赐品阶啊……”
“左相进言,帝君一位需暂且空置,不可贸然册封,先观诸位帝妃秉性,待天时地利人和再行定夺,介时大婚。”
“严征这老头倒与朕之考量不谋而合。”连江楚凤眸微转,“明日下诏,魏?以贵君之位入主昀昭宫朝华殿。”
“陛下,这恐怕不妥吧?”花绵犹豫了一下,劝谏道,“帝妃未承宠前封为贵君,西梁数百年来从未有此先例,实在有违祖制,朝中大臣们定将请您收回成命!”
连江楚微微挑眉,“朕自有分寸,那些个老古董便是颇有微词,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巴不得朕有属意的帝妃,早早诞下皇嗣,必不会在这件事上诸多计较。”
只不过将来是让最欢喜的小哥哥做帝君掌凰印成为后宫之主呢,还是教他莫要为繁杂诸事烦扰,安心做宠冠六宫的贵君呢?
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
祁连琮卧病在床,那冷心冷肺的女皇陛下竟连一句关切的话也没捎来,反在朝堂之上明嘲暗讽,意指他乃是仗着劳苦功高故意称疾不上朝。
如此心火一烧,病状愈发缠绵了几日。
御医言他年轻力壮素来康健,若偶然害了病,那便是大病一场,需好生休养。
索性他撂挑子不干了,政事扔在一旁不闻不问,他便要看看,待她手上遇着了解决不了的事,还不亲自登门垂询病情?
然而枯坐府中久等不来,这一日祁连琮在庭院中散心,听得隔壁武威将军府鞭炮齐鸣,恭贺声滔滔不绝于耳,便叫来一旁洒扫的小厮问了一句。
谁知,竟被告知女帝纳帝妃,这将军府嫡长子魏?在一众帝妃中拔得头筹,女帝甚心悦之,破例特封为贵君,代掌凰印,主理六宫,想来日后应是帝君不二人选。
“该死!这天大的事,为何无人通禀?!”
祁连琮一掌拍在刻有棋盘的石案上,几颗别具匠心的玉石棋子被震得四分五裂。
小厮见他着实气得不轻,暴跳的青筋甚是骇人,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地跪倒在地,结结巴巴道:“小的不知啊……”
他只是府上新来不久的小仆从,哪里知晓这些。
“去叫管家立刻滚来!”祁连琮一脚揣在他身上,怒不可遏道。
可是管家就更无辜了。
“王爷,您前几日特意吩咐下来,天塌下来也不准烦扰您,故而连登门探视您病况的官员来访都未曾通报,更别说旁的什么事了。”
管家恭敬地弓着腰,小心翼翼道:“女帝纳帝妃确乃国之大喜,不过您尚在病中,属下已备上厚礼恭贺入选帝妃的世家子弟,您晚两日知晓……应也无妨吧?”
祁连琮戟指怒目,拽着他衣领咬牙切齿道:“本王再提醒你一次,事关女帝,大小事宜皆第一时间通禀上来!”
言罢一把推开他,怒气冲冲地换上朝服进宫。
方用过午膳,连江楚正歪在偏殿贵妃榻上小憩,隔着紫檀木象牙雕鱼跃龙门插屏,花绵抑在喉咙里的微惊嗓音传来。
“摄政王,陛下正在午睡,您贸然惊扰难道就不怕陛下降罪么?”
花绵自是拦他不住,如此看来,古来功高震主,历来皇帝对这般臣子暗下杀心倒也不难理解。
屏退一干人等,偌大的宫殿里仅剩两道人影。
连江楚面朝里侧,呼吸声轻缓舒然,身后高大魁梧的身形笼下一大片暗暗的阴影。
他喘息粗重,似勉强压抑着急怒,见女帝侧颜安然,长睫紧敛的侧躺着,眯着眼沉声警告道:“陛下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被直面拆穿,连江楚挣开凤眸掠了他一眼,半点儿没有尴尬的意味,泰然自若道:“朕的御前女官已再三提醒,朕在午休,摄政王执意闯进来,想来是没有将朕放在眼里。”
她坐起身来理了下绣有海水江崖纹的常服下摆,掀起眼帘直直地逼视着他,帝王不容侵犯的威严隐隐展露出来。
一人坐着,一人站着,连江楚的气势并未矮下半寸。
祁连琮抿了抿唇,暗沉的眸不闪不避地凝视着她,“陛下欲如何惩治微臣?”
“惩治?”连江楚积攒的厉色稍稍敛去,换上几分漫不经心地闲适,“朕,有能力惩治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殿下么?”
“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如何不能?”
他倏然撩袍单膝跪下,阴深深的眼眸里凝聚了一团化不开的浓稠墨色,低沉的嗓音咬字清晰道:“你要皇位,我给你,你还想如何?”
连江楚眸露惊疑,唇角动了动,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么?”祁连琮眸底微微浮动一抹异色,声音微微沙哑,“我愿意跟你交换,你为君,我为臣,你咄咄逼人,我步步相让,为何你还不肯对我假以辞色呢。”
困惑的尾音似低到尘埃里,连江楚吞了吞口水,眸光躲闪地往别处看去,“亮牌打……就没意思了吧?”
从一开始,她就推断出祁连琮必然是血祭她的玩家。
第一轮彼此知晓身份,她有支线任务,祁连琮一定也有。只是思来想去,没想到什么特殊点。
游戏禁制于他是占据绝对的优势,她必须大获全胜才能全身而退,而祁连琮却仅需赢她一局便足矣。
之所以做此般猜测,原因有二。
一是司寝女官那一局,临动手前,皇帝倏而邀请她一同下棋,说了些当时她并未理解且过后随即抛诸脑后的话。
他教她不能输,却又道“朕只赢你一局”。
为何?一局足矣。
故而让她两子,便是暂且让她两局,真正的赌注在最后一局上!
第二个原因便是她连杀他两局,若上一轮,刺杀那一剑因他毫无防备,那第一轮她下毒的那碗燕窝粥却明摆着是他有意钻入圈套。
诸多端倪,教她不得不如此作想。
但彼此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开诚布公的摊牌却让她心里怪怪的。
承认她活到现在皆是他大人有大量,有意相让?
于颜面有损吧……
“楚楚,事到如今,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会再做出任何一件伤害你的事。”祁连琮轻轻握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纵使你执意要杀我,我绝不还手!”
原是我因一己私欲误将你卷入局中,若你执意杀我破局,我亦无话可说。
但若你肯为我留下……
这危机四伏的虚幻世界便能开出一模一样的花来。
谁管真或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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