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我的奋斗

12.第 12 章

    
    花厅内一时之间落针可闻,宝钗一提起“脚踏两只船”,那吴掌柜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眼见瘪了下去。
    众人皆知薛家祖上有个御赐的“紫薇舍人”头衔。紫薇者,一是说翰林院外面的紫薇花,二乃是天上的帝星紫薇。自先秦时起便已设“舍人”官职,首见于《周礼地官》一篇,后历代因之,均为皇帝亲近官署。紫薇舍人便是中书舍人,始于南朝梁代,成例于隋唐,历经两宋终成熟例,及至本朝隶属内阁中书科,权柄大降,仅事缮写文书而已。
    此职本为有文学资望者充任,薛家实与之不符。莫说缮写文书、执掌制诏了,到薛蟠这里半买半送得了个秀才身还一家老小感激涕零哩,祖上能看懂买卖文书的都算是学问人,头上顶着“紫薇舍人”四个字出去不晓得的还当是皇帝笑话他家呢。
    着实由不得人不多想一些。
    上辈子还是母亲舍了祖宗基业才把兄长从死牢里捞出来。宝钗记得哥哥东窗事发前后,贾家已是风雨飘摇,她依着凤姐掉包计嫁进去时姨妈曾问过是否有何印信之类,自己直摇头说一概不知。后来姨妈未曾再问起过,宝玉又整天痴痴傻傻好一阵坏一阵,也就没放在心上。再后来贾家叫人告发诸多作奸犯科、私和人命之事,哥哥这桩葫芦案自是跑不了,当天就被抓了扔进大牢。
    那天晚上,恍惚听婆子们咬舌根道有锦衣卫上薛家门携了东西去,第二天才忽有旨意传来允了花钱买命。她咬咬牙把麝月开了脸安排给宝玉才得以抽身回家看看,此时兄长正一身狼狈叫母亲搂在怀里抱头痛哭。
    那叫人取走的东西,大约便是薛家这“紫薇舍人”的由来。今上已颇有春秋,膝下诸皇子日渐成人,眼见一番腥风血雨避无可避,先跟贾家撕掳开,紧接着就得把这烫手山芋卖个好价钱才是。从龙之功他们这种商户人家就不想了,新君上位总得有人给抬轿子,届时再混口热汤喝,总好过叫人当杀了给猴看的那只鸡!
    是以此时宝钗绝不能允下面的掌柜叫人买通从采买帐上偷出大笔银钱去。这银钱到底去了哪里,不说她也能大概猜出个七八。大管家这几日在外面见天旋摸,早把几个掌柜家人口捋了一遍——这吴掌柜家的小儿子去年娶了房娇妻,恰好是甄家太太身边得力嬷嬷家的外甥女儿,这一表三千里的要不是花了大价钱还真掏不出来,估摸着主家守孝三年账上缺的千百万两银子都进了甄贵妃膝下五皇子的口袋。届时万一出了茬子还有薛家这头榨干了油的肥羊填进去补窟窿,总归都是下面人自己做主出的错处,皇子们高高在上自是连鞋也不沾灰的。
    宝钗坐在帘后细细看了遍其他几位掌柜的脸色,人人脸上都是既惧又怕,唯有当铺掌柜面如死灰,另一笔墨铺子的掌柜却如释重负,颇有一种“终于来了”之感。当下只叫小厮看住了吴掌柜,单点了当铺李掌柜和笔墨铺子赵掌柜出来,又把其他几位掌柜送到东厢书房。
    李掌柜且不看一旁瘫着的吴掌柜,等其他掌柜出去便哆哆嗦嗦跪下道:“回、回姑娘,先前吴掌柜曾带人在咱们家当铺当了批东西,因是自家人,咱们也没细看,只按着文玩画卷孤本之类出了票……姑娘!”宝钗没等他说完便道:“是没细看,还是……没敢细看?”
    旁边的赵掌柜嗤笑一声:“哪里是没敢细看?只怕猫还给耗子带路呢,这会子倒打起自保的主意了。”李掌柜转过去目露凶光瞪赵掌柜:“谁身上没点锅底灰,你少在这里装清白!姑娘定知道我们这些下人的苦衷,那真是里外两边面面得罪不得,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没办法?我看你们都挺有办法的。三年下来竟从薛家转手捞出这么多钱,也不怕咬手!”宝钗又抛出一摞账本,具是往年旧账。因各个掌柜根本就没把薛太太母子三人放在眼里,是以连做假账都做的漫不经心,稍微知道点经济的都能看出里面暗藏猫腻,更别提积年的老管事们。几个大掌柜都臊红了脸,宝钗按下心头怒火抿了口茶:“今儿这事儿,出了门谁也不行往外乱说。薛家已是大祸临头了,实在不行还能舍了万贯家财保命,诸位可就是死是活自己看着办。你们太太心慈,正好这几天大爷又大喜过了府试,也不合适见血。既这么着,只好请几位给家里去个消息,就说在这儿小住上几天,等库里盘完了,事儿都交代清楚了,咱们再算总账!”
    命都叫人攥在手里了,谁敢说个不字?赵掌柜当即坐在桌边奋笔疾书写了封家信出来,然后朝宝钗的方向拱了拱手:“秉姑娘,我老赵愿为姑娘做个急先锋,只求家小不受连累,俯仰间无愧天地罢了。”宝钗坐在里间愣了一下,一时之间竟没摸住他的脉数,只听赵掌柜继续道:“吴掌柜去年也往咱们笔墨铺子塞了匹东西,当初报的时候说是上好的空白簿子,小的开箱验看时最上面一层也确实是宣纸裁好糊出来的干净簿子。”
    “送客出门的时候小的只觉那些役夫可疑,膀大腰圆连个头都齐平,一点也不像外头街面上讨生活的力巴,是以晚间回来偷偷自己个儿开箱子又翻验翻验,便发现下面尽数都是些做过的账本,各科记录隐约恍惚是……是河工!”
    宝钗手里的茶碗都叫这一声吓得掉在地上粉碎,一说河工谁不知道紧跟着的就是贪腐和积弊,这才真正是要命的玩意儿,怪不得赵掌柜贴上来,凭他自己还真没办法全身而退,搭在薛家的船上怎么着也不至于全家覆没。
    “赵叔,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薛家能不能过这一关暂且两说,但是您既然办事敞亮,我也用人不疑。就着您带几个小厮去把各个库房点了,有问题的都给我拉到这里,那些账本子还用你店里积年卖不掉的书和旧黄历替了,然后您就当啥事也没发生,回去该干嘛干嘛。”宝钗端了下新换上里的茶杯,大管家挑了几个人跟着赵掌柜就出去了,只余下苏嬷嬷、白鹭还在待客的花厅候着。
    宝钗起身慢慢在厅中走了几圈,心底不停计算这里面的关窍。如果说,各个铺子都被甄家借存些东西,这种事明显不可能。账簿放在笔墨铺子,赃物放在当铺,采买的掌柜居中调节,薛家在京中已是叫人掏了个空,只在明面上当了个顶缸的冤大头,这幕后之人好狠的心!
    事关河工,这些东西攥在手里就是张催命符,只能捅到上面人眼前方能保住薛家……问题是该怎么捅才好呢?
    转了好几圈大管家才从外面跑回来小声禀报一番笔墨铺仓库里的所见所闻,宝钗只问他:“叔,一路进去的顺利?”大掌柜接过白鹭手里的温水一气儿灌下去又拱了拱手道:“回姑娘,赵掌柜是实心投靠,他那铺子里的东西着实要命。我们进去的时候只说是东家要上京,别的铺子仓库核出来有失物是以这边才会再派人来验看,进出都挺顺利。咱们薛家在这些人眼里,着实已经是死的了,根本就被没往高处看。”
    白鹭惊呼一声,苏嬷嬷扯了她一下轻轻摇摇头,两人屏息齐齐看向宝钗:“姑娘!”
    宝钗端着茶杯坐下沉吟片刻抬头看向苏嬷嬷道:“嬷嬷,此时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守在这后宅里只有死路一条!”
    “姑娘放心吧,这后宅里再严密能密过宫中?不是老身说嘴,凭这贾家筛子般的后院包您出入无忧。只一点,出去容易,万一在外面走漏了风声,您的名声就彻底完了。如今世道艰难,女子为人不易,可要想好。”苏嬷嬷不是那等不知变通之人,自然知道生死关头如何取舍,只是怜惜宝钗小小年纪便不得不为一家大小打算,明明合该是养在闺中无忧无虑的姑娘家,怎地就要撸起袖子下场拼杀了。
    她亦知宝钗主意已定,便不再多劝,只看了看斗橱上的自鸣钟道:“早晚请安问好之时您必得在院子里,其他三节两寿不得外出,余下的只需便宜行事,留莺儿下来守着即可。”这便是同意为她遮掩一番。河工之事动辄伏尸百万,饶是再严谨的引教嬷嬷也晓得厉害,这其中作用且不光彩的薛家哪里会有甚么好下场!
    当下几人商议停当,宝钗命大管家以采买贺礼之名将笔墨店里替换出来的账本子抬进梨香院藏好,又在他耳旁低语几句才放人出去,转身对苏嬷嬷道:“如今外面的事儿且两眼一抹黑,还是先把眼下的忙了。嬷嬷替我跑一趟,对贾老太君说后儿要请女眷们聚在一起乐一乐,全当贺我哥哥府试取中。如今已是暮春时节荼蘼花尽,便起名儿送花宴。另再让莺儿往院子里姑娘们哪里去请一请,姨妈并大房邢夫人那里也莫忘了。”
    把人都打发出去,宝钗这才捂着胸口喘了几下。稍有不慎竟又是个流放的下场,真真是火烧眉毛了还不自知。她掰着手指算了算两辈子所见所闻过的接近中枢之人,除了舅舅王子腾外竟只有林家妹妹黛玉的父亲巡盐御史林如海。不会没想过将东西交到舅舅手里,然前世贾家事败之时王家子侄竟狠心将嫡亲嫡亲的侄女卖入烟花地;林家姑父又早早去了,算算时候竟就在此刻数月之间,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牵连。此时事涉全家性命,如何敢轻忽大意?片刻之间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罢了,反正眼下还未到自家东窗事发之时,且先徐徐图之,取其事缓则圆之意。
    晚间苏嬷嬷并莺儿都回来向她回道:“老太太,太太并各位姑娘都点了头说要来凑趣儿,现下如何安置?”
    宝钗不慌不忙道:“明早去给老太太请安,听凭她想把席面儿安置在何处,届时与她说要用何种杯碗盘碟,再无不成的。叫咱们在这里管田地的伙计多多备些时鲜和能入席的花啊叶啊送来,治席的银子让白鹭算了放在外间备着,到时要用东西便直接采买了送去贾府大厨房。老太太要用的,必不敢有人克扣。”
    当下各去安歇不提。
    第二日一早宝钗带了莺儿在身边慢悠悠去了老太太所住之正院,贾母刚用毕早饭正闲看宝玉和小丫头们闹着玩儿,听鸳鸯传话说宝钗进来了,忙一叠声儿喊人进来。见着人了又皱眉埋怨她:“这几日早晚都不见你,竟总也不来看我这老婆子。”宝钗忙笑着福了福讨饶道:“老祖宗饶我一回吧。实在是这几日哥哥考试,连带着全家老小不得安宁,生怕心神不宁的出门闹笑话儿,是以没来给您请安。”
    贾母笑起来拉着她的手拍拍:“蟠哥儿得了这个好出身,你们一家子总算是熬出来了,”转头又道道:“你母亲也是心狠,咱们这样的人家,何苦非逼孩子往那科举路上走呢?先前我那孙子便是吃不过逼迫夭亡了,害得我这老婆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说着眼中竟滴下泪来。周围一群丫鬟婆子围着又哄又劝方才止住。宝钗恍然未觉其尴尬,仍是稳稳坐着道:“母亲也心疼,这不是没办法嘛?男子总是家里的顶梁柱,这顶梁柱要是软了塌了可怎么好,让哥哥走这条路倒不是真为了个秀才名分,实在是想让他收收心,莫再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若人人都和宝兄弟这般天资绝伦,这世上岂不全都是状元郎了?”
    贾母听了也只是笑,宝钗趁机便说起送花宴:“不过是找个由头大家聚一聚,自打选侍回来也没怎么和姐妹们一处,单请她们把老太太和太太撇在一旁也不是事儿,索性一齐请了,散了席自有多少乐不够的。”贾母指着她对一旁几个丫鬟大笑道:“这是要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借我老婆子的筏子让你们小姐妹乐呵,去吧去吧。这席便安置在后头花园子里,临着湖恰有一丛荼蘼,看看水眼睛也清亮,有要用的瓷器只管和鸳鸯说,让她开了库去寻。”一时间众婆子丫鬟又都笑起来,外间有丫头来报王夫人到了。
    王夫人来自是有家事回禀,宝钗见状问贾母道:“今儿怎么没见林家妹妹?”贾母道:“你林妹妹说是昨晚又不舒服,今天还让她躺着呢,就在后面碧纱橱里,你且去看看她罢。”
    宝钗依言起身行礼告退,绕过后面的博古架又往东头走了几步便看见小小一座抱厦,贾母给黛玉的丫鬟紫鹃坐在外面正打着扇子用药吊子熬药。因着上辈子两人之间的计较,宝钗有意无意避着这位泪珠儿攒成的玉人儿,若不是实在找不着借口离了贾母眼前也不会提要来看她。
    紫鹃见了宝钗过来,忙起身喊了一句:“宝姑娘来了。”转身掀开帘子往后退了一步把宝钗往里让。宝钗带着莺儿进去,只见一间甚是狭小的纱橱内安排着绣床书架书案并笔墨纸砚。往外还有半拉隔间,想必便是宝玉的居所。宝钗心下感叹了一句贾老太太真真毁人不倦,走到近前一看,黛玉正脸色苍白双颊潮红伏在褥子上,似在小声呜咽。
    “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哭个甚么?”转头不见黛玉的丫鬟雪雁便又加了一句:“雪雁呢?屋子里就你自己一个?”
    黛玉唯恐被她耻笑了去,手里攥着帕子擦擦眼睛坐起来道:“只是胸口闷闷的有些儿堵得慌,无甚大事,劳姐姐来看我。”说着说着又咳了两声道:“雪雁替我去大厨房,今儿想吃点子清淡的素菜。”
    正说着雪雁从外间气鼓鼓的进来,头也没抬只道:“姑娘,我去点了道莼菜羹,哪知大厨房说莼菜昨儿都用尽了,采买的还没送进来,又抱怨拆些细细的鲈鱼肉下来太过麻烦,就差没指着鼻子骂……”说到一半叫紫鹃咳嗽一声止住,方才抬头看见宝钗并莺儿主仆二人正坐在主子床边看着呢。
    黛玉自打上次拜访宝钗回来后有意无意想同宝玉撕掳开来,且不说外祖母将来有甚么打算安排,只现在自家身上还带着母孝,这般日日同外男坐卧无忌,说出去祖宗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往日里雪燕一团孩子气,奶妈王嬷嬷又老迈不堪毫不中用是以无人提醒,那日叫宝钗一顿当头棒喝如同醍醐灌顶,再回来看这些就怎么看怎么别扭。却又苦恼无人为自己做主,一来二去的竟是缠缠绵绵病起来。她心里也有个计较,旁的不论,同是客居的姑娘,且生怕叫宝钗看轻了去,这几日便也避着不愿见着她。这时雪雁一个不当心露出话风,倒叫她又气又羞,一时间豆大的泪珠儿又不拾闲的往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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