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用过早饭,果然先是听见三春并黛玉的声音在外面,不一会儿凤姐并李宫裁也一起由着丫鬟们引了进来,凤姐后面跟着素日不离身的大丫鬟平儿,一进门就笑道:“可得让我见见皇后娘娘赏赐的好物儿。”说着推了把平儿:“我可是连人都多带了一个来,少不得要吃个双份儿才成。”
宝钗连忙起身把众人往里间让,笑着接道:“既是凤哥儿放了话了,怎么着也得送一枝与平儿姐姐才是。”话音未落,那边又是鸳鸯并金钏儿一起把宝玉和湘云给送了进来,宝钗只佯做恼意道:“真真是个无事忙!哪里姑娘们聚着便上哪里寻他,再不错的。”众人皆笑她说的不错,独宝玉自己浑不在意,只跟蜜蜂见了花蜜似的奔着案上那一匣子宫花而去,且一支支取出来摆开与众人裁判道:“老祖宗说了,怕你们抢花儿抢恼了打起来抓破脸,故此派我来做个公道。”
这十二支四季花卉宫花,每季三支,应对这三个月的花儿,惟妙惟肖,各不相同,只没有香味儿罢了。宝钗想了想,又叫莺儿去开了匣子取出一丸那放了许久亦不打算吃的冷香丸。一个丸子有龙眼大小,只喊了小丫头拿个杵儿来,下去一杵便捣得稀烂,暗暗幽香散开,似兰非麝,竟凉森森,甜丝丝,又好像速水沉香似的,拟将拿十二个月的花儿香合在一处,每人再去闻竟又都不一样了。
宝玉凑过来眼巴巴的哀声叹道:“可惜!可惜!好姐姐,竟是舍一丸与我尝尝可使得?”宝钗笑着让丫头将碾碎的药泥重新搓出十二个小丸子一一塞进宫花底下的衬子里,这花儿便与真的再一般无二。转头这才退了一步对宝玉道:“凭谁都吃得,只你吃不得。这乃是往年我在家里时有人献的方子,只治女儿家心火旺盛咳喘不息的,这多早晚谁吃它,只做个香料使尽了算了。你个男子如何用得!”
此时白鹭领着婆子们端了各色果子点心上来,行礼道:“回姑娘,这是咱们家酒楼新来的大厨子做了进上的。说是还没往外推,竟先可着主子们尝尝鲜,掌柜的专门派人刚刚送了来,还热乎着呢。”说着将色色攒盒摆好任人取用,宝玉这才不再盯着宝钗讨要那冷香丸,伸手捻了朵做成樱花样子的三色小饼吃着玩。
因是才用过早饭没多久,众人只略尝了尝便有聚拢过去看那十二指宫花,探春便道:“竟不如取了宝玉那筒象牙花名签子来,谁抽了什么便取哪支,再没有甚埋怨。”众人纷纷称是,宝钗道:“若只是平日里行令儿使的花名签子,再不必使唤人跑着来回取的。我这里也有一挂,不过是旧日父亲让外面人兑了金子打的一套,家里一时割舍不下便带着北上了。”说着自去抱了个乌木笔筒出来,里面果然黄澄澄金灿灿的一桶子花签。
宝玉见了略皱皱眉,好在未说甚嫌弃黄金粗俗之语,倒是跟着他的晴雯喜道:“怪不得人人都赞宝姑娘就是个好性儿的佛爷,再体恤下人不过的。好叫我少跑一趟,省得腿儿都跑粗了!”李纨见状笑着点了宝钗道:“可见是为人敦厚者必有长者遗泽,谁家常竟用了金子打这些玩意儿只是哄小女儿高兴的,宝丫头在家里也必是孝顺伶俐惹人喜爱。”
当下宝钗便让人摆了圆桌子出来,又取出两只骰子小声笑道:“回去可不敢让老祖宗并姨妈知道,少不得埋怨我带着你们聚众不学好儿!”其他人嘻嘻哈哈笑了分宾主坐下,莺儿站在一旁用个盒儿盛了骰子摇了摇,打开一看是个七,数着便数到李纨头上,湘云笑着嚷道:“可不是让宝姐姐先孝顺了一回!”
李纨一边伸手拿着笔筒摇花签一边笑道:“可恨这云丫头的嘴,竟也是个不饶人的。”说着一只签子“啪嗒”落下来,白鹭捡起来放在李纨面前,众人一看,上面画着一支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个字,莺儿便从那十二支宫花里取出梅花簪头的,顺手递与随李纨一起来的银蝶手上。
这边便是李纨投了骰子,打开一看是个五,数来数去正数着湘云,众人哄笑,那湘云倒也豪侠,伸手取过笔筒抱着摇动道:“这笔筒怪沉的,有些坠手哩。”未几掣出一支海棠,上面写了一句:“香梦沉酣”,翠缕也不用莺儿让,自去捡了支海棠花过来簪在湘云发间。
接下来掷了骰子轮着惜春,是一支荼靡;再接着是探春,伸手掣了一支出来是杏花;再下来便到了宝钗,莺儿替她掣了一支,众人一看竟是写着“艳冠群芳”的牡丹,俱都笑指着莺儿道:“可了不得,这恭维得你主子少不得年下要包个金锞子与你!”
宝钗笑着取了宫花,又掷到了黛玉,她也让紫鹃替着掣了一只,竟是芙蓉。再下来迎春掣了山茶花,风姐掣了石榴花,平儿掣了桂花。果然剩下了几只,宝钗便将一支水仙花的与了鸳鸯,一支菊花给了金钏儿,再剩下便分给其他跟着来的丫鬟。众人玩笑一会子,忽听贾老太太那边传了午饭,索性一齐将宫花簪在头上约着往主院走去。
贾母见着姑娘们头上俱带着各色花儿,抚掌大笑对身边琥珀道:“你记着喊了鸳鸯去我库里翻翻,往年那些花儿草儿的没得白放坏了,赶着端午前清出来竟分与姑娘们玩儿去,小姑娘家家的就是要戴一些亮眼颜色才新鲜。”
待下晌宝钗回来,大管家带了画眉进来磕头喜道:“姑娘,太太来了信,果然说是五月初和大爷一起上京。大爷院试已是过了,如今在外头人都要敬一句薛秀才哩。”宝钗大喜:“今儿好事也忒多,院子里凡当值的赏两个月月银,不当值的也赏一个月。另让莺儿、白鹭去与老太太、太太报喜,劳烦大管家去与米铺子说舍些米粮去济孤院并幼慈局,另再让拨了银子去咱们家酒楼免三日的单,晚间请那大厨来我与他道恼。再者,把我素日带着丫鬟们抄的经书并上实惠棉布料子去周围寺里布施一番,只当求个合家平安罢。”
登时满院子俱沸腾起来,人人脸上带笑,个个脚下生风。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子大厨就被请了来,苏嬷嬷站在宝钗身后,婆子们忙忙抬上屏风,宝钗侧着坐在珠帘后慢声细语道:“劳烦师傅这三日掌勺辛苦。因着我哥哥真真是千辛万苦方得了这么个秀才,故此贺他一贺。无论南来的,北往的,只要安分进来便是上门的客,且好生调理一番,必有成本儿的好东西重谢。”
沈玉在外间站着只觉得这姑娘有几分意思。她怕是早早就听出来了声音,借此机会喊了自己进来其意只怕也不光是道个恼而已。这未出闺阁便当家理事的姑娘已是少有,且她年龄尚幼又深具胆识,颇以为纳罕。他拱了拱手打个千儿道:“秉姑娘,这有甚劳烦不劳烦的。咱就是做这档子营生的,也是得了好处哩,必不会拿了东西就翻脸。”
这话说的有些怪,其他人只当是这厨子在表忠心。那边宝钗却早听明白了,锦衣卫上门必无好事,但要是自家擦亮招子且听着话,将来东窗事发时必不至于没了下场。料他大小一个头子也不至于骗自己个闺中弱质,且就算是骗了自己薛家又能如何?竟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不如早早打算了,总比抗拒到底最后得个从严从重强上百倍。重生一世,万事只求个稳妥也就罢了。
当下计算停当,宝钗便端了茶道:“既如此,您且先去忙,少不得回头重重谢您。只一个,这酬劳一时之间抽不出来,需得尘埃落定待我母亲兄长上京后叫他押着送去。”沈玉在外间弯了弯腰拱手道:“无妨无妨,我家兄弟也多。凭姑娘这边怎么安排,倒是说一声便是。”说完便辞了出来,一溜烟儿又往那皇城边儿的五进宅子跑去。
到得进了宅子,沈玉扯着嗓子大一声小一声喊人,又是那柳子安走了出来笑着应道:“好你个伙夫,又跑来喧哗于公堂之上,必让你吃一次板子。”沈玉也不同他计较,只拉了人坐下道:“那薛氏女果然知道些甚么,或不是有要命的东西攥在薛家手心儿,你只派了探子下去一路护送薛家母子两个好端端进京城,后面再想法子把东西抠出来。”
柳子安听完就着上下刮了他几眼诧异道:“这合着不是你往日里办事的风格啊,她一个独自住亲戚家的姑娘,想弄出来录了口供拿了证据凭你的手段不是轻而易举?怎地这次突然这么怜香惜玉起来?还说不是有些别的心思!”沈玉不耐烦推了推他凑过来的脸:“你甭给我打岔子,人是好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又不是甚作奸犯科的人犯,既是已经吐口肯配合着咱们拿东西出来,又何苦把人往死路上逼迫?”柳子安只是一脸狭促,口中“啧啧”做声道:“也不知那薛家女是个怎地花容月貌,竟把我们沈大人的魂儿都给勾跑了,少不得下次我去宫里办差的时候也要抽空看看。哎,不对,选侍取中的名录里好像没有薛字,真真可气!”
沈玉摸摸下巴道:“反正你先让兄弟们去几个给我盯住了薛家母子,好赖能有些线索,总好过现在两眼一抹黑的无处下手。对了,内廷可有什么消息传过来否?”柳子安凑近他道:“皇后身边有个女官可了不得的捅出了一桩陈年旧案,也是和先太子有些许关联的。咱们安排的人慢了一步没拦住,许是这几日封妃的旨意就要下来了。上面那位如今连锦衣卫也不大信,又有诸皇子们动作越来越大,”说着他伸出巴掌比划了个“五”字,另一只手比划个“三”,顿了顿继续道:“大早朝上户部那位大人抱着柱子要撞呢,说是今年南方降水颇丰要赶在头里修一修河工,结果国库里等米下锅实是拿不出来了,且还在闹着。”
沈玉听完咂摸了一下道:“那女官有甚背景?”柳子安一拍大腿:“着啊!说起来,那女官和这薛氏女还有几分亲戚关系哩,其母与这薛家遗孀乃是老一辈儿的王家姐妹,算来应该是表亲姊妹?”沈玉便回他:“四王八公,连着金陵薛家和江南甄家,哪个不是老亲?随便他们家什么人都有些亲戚关系,有甚值得拿出来说的。我且要回去忙活,你千万记着刚说的事儿,莫扔脑后忘了!”说罢卷卷袖子便出去了。
话分两头,荣府这边刚刚喜了一番亲戚得了科举的出身,东边宁府突然半夜三更有人穿了白衣上门来敲了三声云板。老太太慌得还以为是怎么了,忙披衣起来问过,原来竟是那边贾蓉媳妇,被称为小蓉大奶奶的秦氏突然亡殁了。比及送了报丧之人出去,贾母枯坐了半个时辰才对来劝的鸳鸯、琥珀道:“我素知她是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平和,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若论得人喜爱,凤哥儿也不及她,前日刚刚还道只是有恙,怎地就突然殇了呢?”
正怔忡间,又有婆子慌慌张张来报说宝玉不知从何处得知秦氏亡殁的消息,当即便一口血喷出来哭着嚷胸口疼,此刻屋里正闹着没了主心骨故而来讨示下。贾老太太听得更是五内俱焚,忙开了妆匣取出块牌子交于鸳鸯道:“拿着去请供奉来,快去快回。”鸳鸯得令立刻喊来婆子带了件披风就往外跑,只消片刻便请了当值的张太医过来。又是好一番折腾,天色微明才算勉强安置住。
张太医携了药匣出来,守在外间的鸳鸯立刻凑上前去探问,那太医只笑了笑道:“哥儿无事,乃是一时急火攻心,气血上涌所致,吐出来反倒比存在心里强,此时已是醒了,正自己换衣服呢。”说话间果见宝已换了身素色衣裳出来,正嚷嚷着要去东府祭拜。贾母不依道:“那边是刚咽气的人,最不干净的时候,如何去得?”可哪里拗得过宝玉,没奈何只能多多命伺候的人跟着,又道是去了上柱香便要立刻回转。
等得天色大亮,连宝钗这边梨香院也得了消息,少不得出了份奠仪命人随着大溜送过去便作罢。贾家下人的嘴松,少不得苏嬷嬷已从婆子们哪里知道了点子秦氏身上的猫腻,当下死命拦了宝钗不许去:“凭她再高的身份儿,只犯了‘淫’字便再无翻身之处。也是与姑娘们一个警醒,立身持正方不怕鬼蜮诽谤,若是她身上干净,再不会如眼下这般死得不明不白。”后又听说当夜就有个大丫鬟瑞珠一头碰死了殉葬,另一个丫头宝珠削了头发入铁槛寺守灵,梨香院更是关紧了角门再不往里掺和。
秦氏亡殁第二日,又有黛玉突然发热急病起来,症候既凶且猛,观者皆摇头不语,似是小小年纪竟就要不好了。贾母深恐病气过给宝玉,满院子一时又找不着安置她的地方,其丫鬟雪雁偷空敲了梨香院的门来央宝钗:“只求远远地弄间屋子给我们姑娘养病,碧纱橱里天天跟炸营似的闹腾,为了东府小蓉大奶奶的事儿已是折腾了好几场了。”
宝钗得了信儿,忙带着苏嬷嬷去寻了王夫人道:“论理这事儿我也不想管,然眼下阖府都在为小蓉大奶奶忙活,能略伸手为老太太、太太分点子忧也是好的。林姑娘这一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好,不若将她搬到我那里照看着,又清净,又方便,再者宝兄弟两个人挤在碧纱橱里看着也不像样。”
王夫人闻言当即大喜道:“我的儿,难为你这般又宽宏又体贴孝顺明事理的。我替老太太,替你宝兄弟谢过你了。”说着领了宝钗去见贾母,片刻后便有数个婆子帮着收拾好东西一股脑儿将病重的黛玉就给送去了梨香院。
雪雁气得哭了一气,红着眼睛站在碧纱橱门口骂了一通,紫鹃生怕招了老太太不喜,忙拉了她走。两个匆忙抱着黛玉的细软赶过去,到地方一看宝钗已命人打扫安排好房间等着,黛玉正安稳躺在床上睡,苏嬷嬷和莺儿坐在一旁守着。
“宝姑娘,奴婢与您磕头了!”雪雁咣当跪了个清脆,脑袋扣在石板子上“??”作响。宝钗忙让白鹭扶了她起来劝道:“你们姑娘虽然是个凶险的急症,安安静静养一养未必就养不回来。人都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林妹妹后福且长着呢。”说着喊了婆子去请京里有名的良医过来号了脉,问清症候关照着开方抓药,这才让小丫头子去外面买了药回来熬制,只三五剂下去热便退了,人却还是昏昏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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