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校长说,他会回来吃饭,但是没那么快,让周家母女等他一会。
一等就是一个小时。中年妇女聊家事八卦,聊久一点,往日的感情聊回来了,魏凯芳满腹的牢骚也向周玉霞吐出来。
她和黄惠南不一样,黄惠南性格开朗,逮个人就能说一下午的话。她有点清高,和亲戚朋友间的来往都不太密切。
正因为缺正常的人际交往,在许开泰给喻慕琛开车的十年里,这对小夫妻对她的尊重和热诚,还有义无反顾的帮忙,也让她有过窝心的体会。
往事中起码还有点欢声笑语,如今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已到人前显贵的高台,却总是留她一个人在这个冰冷阴暗的一楼。连好不容易出生的孙女,她都摸不到一根指头。
可一旦开始诉说,这些自怨自艾的情绪化成箭的矛头,仍是指向儿媳。
聊来聊去,避不开那次流产。周文菲在旁边插嘴:“婧姐不是故意的。”
“故意?”魏凯芳已经很气了,仍保持体面的笑:“谁人生里犯的错都是故意的?”
周玉霞说:“好了,姚婧确实是缺心眼,你要什么事都和她计较,气的是自己身体。”她挥手,让周文菲离开,去厨房。
周文菲不情愿地去到厨房:“红姐,我妈让我来帮你忙”。
红姐正在切牛肉,见她脸上不开心,朝她“嘘”一声:“大人说话小孩子少插嘴。”她没让周文菲打下手,而是拿个小凳子让她挨墙坐着。就像以前。
上次是在客厅听厨房里的墙角,这次是窝在厨房里听客厅的墙角。
和黄惠南大部分时间都在说喻文卿花心、脾气不好不一样,魏凯芳着重的是姚婧的不懂事。她看似文弱可欺,实则事情一样样都记在心里,过不去的。
婆婆对儿媳的控诉,永远比岳母对女婿的控诉严重。
就从流产后回国说起。
魏凯芳说,那是喻校长有史以来发过的最大脾气。他让儿子儿媳去灵位前跪着,跪满三个小时。喻文卿事先就要姚本源接走了姚婧。他说,姚婧身体不好,他替她跪了,不止替姚婧跪了,还替那个留不住的孩子也跪了。
九个小时呢。他刚下飞机,眼皮都没合一下,就从天黑跪到天亮。爬回床上睡五个小时,膝盖疼得要死,出不了门,就把公司同事招来家里开会。好不容易拿到手的项目,不能因为他的私事耽搁了。
虽然那会大家都有点埋怨姚婧不懂事,但流产这件事确实是意外,再加上两个孩子从小的感情,两个家庭的交情,没有谁再追究这件事。
“可是,”魏凯芳说,“从那以后,姚婧非但没有变好,而是越来越过分啊。”
“她开的画廊,每年亏损两三百万,文卿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哪怕公司那几年撑不下去,也是只要她要,文卿就给。要是真觉得自己错了,想要改,能不能先把这个画廊关了?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太太该做的事情?”
什么是太太该做的事?魏凯芳说的是,不管私底下感情如何,起码应该打扮得体,陪同喻文卿出席商务场合。
姚婧不去。也许和她的职业有关,她是个新锐画家。只不过在妈妈和婆婆的眼里,她的画没有一副是人能看懂、好意思挂在家里墙壁上的。
但也不能说人没有成就,毕竟随便做一幅画能卖个几万块出去,26岁就入选了文化/部评选的百位优秀青年艺术家。
艺术上如此有天赋,大概也是因为不需要卖画为生,现实世界的压力传递不到她身上来。
开画廊后,她更是结交许多个性突出、风格迥异的艺术圈朋友。
然而,在这个圈子呆得越久,性格作风越是随心所欲。她不喜欢陪喻文卿参加那些假惺惺的金钱派对,却动不动在家里开派对。
反正喻文卿成天出差,很少回家,她需要朋友们的陪伴。
然后有一天早上,魏凯芳造访他们家。这位婆婆没有西方人摁自家儿子门铃的意识,直接拿卡刷开门。人还未进去,就被乌烟瘴气的烟味酒味呛到,站到客厅里更是目瞪口呆,沙发上地毯上不是躺着人事不省的家伙,就是空的酒瓶。
魏凯芳说:“我身体好得很,没有血脂血压的问题,但是那会真觉得自己以后会得心梗。那样的家,别说文卿,换成别的男人,谁愿意回去?谁愿意上了十几个小时的班,回去还看见那样的场面?”
她没在这群醉死的人当中找到儿媳,当场就打电话给在武汉出差的儿子。喻文卿说,昨晚姚本源痛风发作,姚婧连夜和黄惠南把人送去医院。
他让妈妈找人来打扫清理,说剩下的事等他回来再说。
魏凯芳数了一下,那个蓝色的酒瓶,空的有二十三个,还有五瓶喝了一大半的。她去酒行打听,酒是英国进口的,一瓶七千块,二十八瓶,光威士忌,姚婧一个晚上就喝掉二十万。
“醉生梦死这四个字,”魏凯芳和周玉霞说,“我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那天算是第一回领教。先不说钱的问题,这么喝下去能不把人喝废吗?”
背部贴着厨房冰凉瓷砖的周文菲心想,你们所有人都指责婧姐流产带给他人多大的麻烦和痛苦,可实际上受苦最大的还是她。三年多了,她还没有从这种自我谴责中走出来。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想带青琰吗?
魏凯芳接着回顾:把那些醉醺醺的人赶走后,姚婧回来了,她解释说,她并不知道派对最后会成这种模样,以往有派对,也不过凌晨一两点就会散。
可谁会相信她呢。
那句“你有没有背着文卿在外面乱搞”的话在嘴边徘徊无数次,仍未出口,永不出口,已经是魏凯芳留给这个儿媳最后的体面。
她曾经婉转地提醒过儿子,但是喻文卿好像也不在意了。
他们的婚姻也就这样吧,那个家以后她再也不去了。
周玉霞说:“姚婧当然有问题,她离不开那些朋友是因为空虚,是因为文卿喜新厌旧,在外面有别的人。夫妻间哪能没有问题,这样一直各过各的,对青琰也不好。”
“别的人?阳少君?那不正说明我们文卿念旧情?十几年来来去去就在两个女人之间打转。”
魏凯芳这句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连厨房里富有节奏的切菜声,都有了一秒的停顿。
周文菲真不愿意听了。没回来之前,她是期盼能在一种家常闲散的氛围里,把她缺席的这六年,一点点听回来的。因为听得越多,她就越了解这两人的变化,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相处,都不会生疏客气。就好像她从没离开过。
现实总是这样让人扫兴。像是在生日那天收到包裹精美的礼盒,满心欢喜打开去看,结果发现礼物还没有包装纸好看的丧气。不是拆一个礼盒的丧气,是数不过来的礼盒都在人生的行进路中排队等着你,还非拆不可的那种丧气。
喻校长终于回来了。女人间的小肚鸡肠、委屈埋怨,顷刻就消散。
深吸一口气,魏凯芳走向丈夫时,眉眼间的温婉一如往常。
周玉霞也走过来说:“校长好。”
“真是好久不见了,这些年过得好吧。”
喻校长今年已有五十八岁,头发有了灰白之意,但身材依然瘦削挺拔,再加上大半生都在高校任职,校园里浸淫出一种儒雅内敛的老派气质。S大的女学生们可是说了,要是有高校校长选美,喻慕琛一定能全票当选“校长之王”。
周文菲规规矩矩站在餐厅里:“校长好。”
“妙妙?”喻慕琛看到她,笑容让额上的抬头纹更深刻,“在哪个专业?”
“会计专业。”
喻慕琛点点头:“会计专业的系主任是,……”
魏凯芳已经帮他想起来:“郭平清。”
“那辅导老师是谁?”喻慕琛再问周文菲。
今天下午,辅导老师在每个宿舍逛一圈,周文菲说:“林晓丹林老师。”
“好。”喻慕琛洗净手,魏凯芳把干净的毛巾递过去,他擦干手后,说:“大家都过来吃饭吧。”
喻校长是威严感和亲和力并存的长辈。周文菲从小就有点怕他,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居高临下的温柔,没法躲避,必须挺身向前挨刀子的那种温柔。
他问了周文菲好多事情,高考成绩、宿舍情况、……,对将来的学业和工作有什么想法。周文菲硬着头皮吃饭、硬着头皮回答。
“明天中午,我把老郭,还有你们林老师,约出来一起吃个饭。”喻校长说。
“啊?”周文菲还没反应过来,周玉霞已替她说:“谢谢校长。”她站起来,拿着红酒杯要敬校长的酒。
喻校长褐色的眼珠在她脸上停留两秒,然后面无表情地摆摆手:“坐下吧,家里不需要这样。”
周玉霞神情尴尬,仍是鼓起勇气把话说出来:“谢谢校长关照妙妙,自从爸爸走后,妙妙的性格就更胆小软弱了。”
周文菲不喜欢妈妈在人前这样说她,低下了头。可在外人看来,更是映照了周玉霞的说辞。
“我怕她在学校里被人欺负,有好的表现机会也不会争。”
喻慕琛看着周文菲的头顶,突然问:“学费交了吗?”
“还没有。”周文菲意识到是对自己说的,赶紧抬头又摇头。
“这四年的学费,喻伯伯帮你交,明天就会让秘书去办这件事。”
“这怎么好意思……,”周玉霞刚开口,喻慕琛再摆手,示意她别讲,“每个月的生活费,让你魏阿姨打你卡上。”他转头面向魏凯芳,“每个月三千吧。”
“好的。”灯光下,魏凯芳的脸白得像一张瓷器,她将筷子轻轻放下,起身找来纸和笔,递给周文菲。“妙妙,把户名卡号写在上面。”
周文菲看向周玉霞,见她没有表态,把纸推回去:“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生活费我可以去打工赚,……”
喻慕琛的声音像是泰山压顶般传过来:“好好念书,打什么工。在学校里遇到什么事可以来找我,要是我不在,就找秘书。凯芳,等会把小李的联系方式留给妙妙。”
离开喻家,正是万家灯火。母女两人沿着这条朝黑夜蜿蜒的学园路走。
周文菲想要妈妈陪她先回宿舍,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妈妈弯腰,手撑在梧桐树粗大的树身上。她大吃一惊:“妈妈,你头疼了?”
却看见周玉霞满脸都是泪。周文菲蹲下来抱着她,想哭却哭不出:“怎么啦,妈妈?”她不知道,但她直觉和今天去喻家有关系。
在梧桐树下跪坐好几分钟,周玉霞用袖子擦眼泪:“没事,想你爸爸了。”她捧着女儿的脸看,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有这样崩溃的情绪。这张稚嫩的脸才是她人生的所有希望,那点被人看穿还看不起的自尊心一点都不重要。
周文菲脸上全是忐忑:“喻校长为什么要给我交学费,还要给我那么多的生活费?”
“不好吗?你以后在宿舍在班上不要觉得自卑,他们要问你,你就说喻校长是你亲戚。”
“跟爸爸有关吗?”
“嗯,你爸爸虽然只是校长的司机,但他们关系一直不错。你爸爸走后,喻校长说过要认你做干女儿的。你想不想?现在做也来得及。”
不是周文菲想要的答案,她摇摇头:“我觉得拿别人那么多钱,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你要好好学习,等将来有好的工作,再还回来一样的。妈妈不想让你是同学间条件最差的那个。”周玉霞紧紧抓着女儿的手,“你怕黑,我送你回宿舍。”
两天后周玉霞拿来一部手机,说是姚婧不要的。周文菲一看,哇,iPhone4,外观很新,连道划痕都没有。“我来之前帮你充了电,看看能不能打开?”
周文菲按home键,屏幕亮起来,要输六位数的密码。
“那得问你婧姐。”周玉霞转身走去阳台,帮女儿收晾晒的衣服,“别把你这个手机号码告诉原来的同学朋友,一个都不行,知道吗?”
周文菲点了点头,脑子里却在想密码的事儿,她直接输入几个数字,厉害,一次过关。她一个一个APP的查看,好多是已注册登陆的状态,相册里也有几十张私人照片。
既然内容没清掉,就不能光凭妈妈和南姨的话,相信姚婧真不要这手机。周文菲拿旧手机发短信过去:“婧姐,南姨让我妈把你的iPhone4拿过来了。”
“哦,那你用吧。”
“里面还有好多照片,你不要吗?”
“删了吧。”
周文菲把sim卡剪小,放进新手机的卡槽里。旧手机里的数据该转移的转移,该删掉的删掉,转手就卖给小西门外面的二手手机回收商,才卖三十块钱。
她本想把那些照片全删了,点开浏览时发现,不只是姚婧的照片,还有喻文卿的照片。虽然这些天没少听说他的事情,但周文菲没能把那个冷酷强硬的男人,和她记忆里的喻哥哥关联起来。
直到看到照片,她才意识到,喻文卿真的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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