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缘，杂货铺

    
    和道姑对视一眼，程初方以拳掩口轻咳一声：“虽然听起来像是说谎，但此地原先确实有扇门，门的另一端是兰若寺。我二人并非有意闯入贵教密地，纯属机缘巧合，这就是我的回答。”
    少年瞪着眼抿着嘴绕程初方和道姑转了几圈，将她们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打量了一遍，眼神之锐利，让程初方有种衣服被扒光，所有秘密无所遁形的感觉。
    “好吧，姑且相信你们。”少年轻吐一口气，紧绷的神情缓和下来，“我是九重天阁三代小弟子道衍，受师长之命镇守密地入口，二位若是没什么事就离开吧。”
    言罢，他就地盘膝坐下，双掌搭在膝前，短短几息便进入身心空灵，天人合一的状态。
    程初方不懂何为天人合一，只觉得这个道衍的气质一瞬间变得幽渺高远，像云天之巅的风雪，看似清静内敛，实则蕴有开山裂石之力，一旦有人敢轻举妄动，势必招来雷霆一击，粉身碎骨。
    他本身实力不强，有此威势，自然是因为借助功法勾动了天地之力。
    程初方的目光掠过向他身后看去，夜色掩映中，重重山峦如同披了一层薄纱，恣意地伸展蔓延，兼具大气和神秘美感。
    道衍近旁，一株枯萎的桃树友人一般陪伴着他。树木虽枯，生命力流失，却丝毫不显颓唐，每一枝或弯曲或低垂的枝桠都在向世人展露一种极致的优美。
    程初方的视线在枯树上多停留不过几秒，就被道衍发现了。脾气急躁的少年脱离天人合一状态，不耐烦地瞪向她：“你们怎么还不走？”
    “马上。”程初方依然在看那棵树，但她看的不是树，而是树里蜷缩的虚幻身影，“离开之前，容我冒昧问一句，此处当真是九重天阁密地？”
    少年一愣，不解其意，语气变得迟疑：“你什么意思？”
    袖里飞天神子留下的花瓣持续发烫，向程初方传递危险的讯号。程初方不为所动，朝枯萎的桃树走近几步：“贵教密地里有什么？或者说，禁锢着什么？”
    “这不是你该打听的，快走！”道衍面沉如水，从空无一物的背后拔出一柄长剑，刃上寒光如霜，凉意混杂杀气浩浩荡荡地向程初方奔涌而去。
    但是震荡空间，裂金碎石的剑气一进入程初方周身三米内，就被无形劲气扫开了。
    见状，道衍急忙后退，一直退到枯树后方才停下脚步，原先所站的地方被反弹回来的剑气削掉了一层地皮。
    秋风乍起，桃树枯枝轻摆，发出低沉的枝干摩擦的轻响。初时声音轻微，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等夜风过尽，这轻响突然激荡成回音，轻轻敲击耳膜，重重震荡心神。
    程初方有杂货铺力量守护不觉什么，道姑脑子里却“嗡”的一响，仿佛遭受重创般口鼻出血，浑身颤抖。
    “快滚啊！”道衍横眉竖目，又急又气，扬剑劈向程初方左侧，剑光吞吐间在地面划出一道深深的印痕。
    衣袖飞扬，程初方没有理会色厉内荏的道衍，护住道姑后环顾四周，就见看着极远的群山活了过来。
    是真的“活”过来。它们拔地而起，长长的枝条在天地间挥舞，不但搅乱了浓雾般的黑夜，还引发云层中躁动的雷电，顺着它们的枝干冲入土层，激起雷光万重。
    一时间天上地下电蛇狂舞，安静得近乎死寂的密地天翻地覆，宛如灭世。
    程初方后退半步，眯起眼盯着前方群魔乱舞的“山”，仔细看才察觉它们自身的异样。
    这些山不是真正的山，它们看上去多大实际上就是多大，只不过因为夜幕遮掩，加上角度问题，所以静止时乍一看如同真正的连绵群山。
    此时它们恢复原貌，变成一棵棵高大狰狞的树。类似峭壁的褶皱是开裂的树皮，奇陡的尖峰是干枯的枝杈，当静态转为动态，一切的险怪奇异，清静写意，皆呈狂风暴雨，狂澜万顷之姿轰然倾塌。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图穷匕见。
    展现在程初方面前的就是这样一副可怕的，近乎毁天灭地的壮观景象。换作从前的她，只怕立刻就会被吓晕过去。
    她这才明白，道衍为什么那么言辞激烈地赶她们走。
    危急关头，程初方的心反而静了下来。
    她目中无尘，唯有一抹清光自眸底幽暗处亮起，仿佛开天辟地之初第一抹光明，跨越时间与空间界限，浩浩汤汤奔流不息，直至有生命被其点燃。
    与此同时，她的身后出现了相同的光芒。
    不是道姑和飞天神子看到的无善无恶，无黑无白的混沌，而是耀眼得直击人心的乳白色光华，天柱一般冲天而起，贯入云层后猛然荡开一圈光晕，扫平漫天雷霆。
    一声清亮龙吟于无声处乍起，突破层层关隘响彻八方，石破天惊。
    道姑惊愕地瞪大眼，只见天空在那声不知从何而来的龙吟中被光柱击出一个巨大的圆形空洞，其中生机寂灭，万法不显。那些姿态可怖的妖树一棵接一棵被光柱点燃化成火团坠地，烧成灰烬，周遭仿佛下起陨石雨，蔚为壮丽凄美。
    而唤醒了诸多妖树的罪魁祸首不再摇动枝干，安安静静地立在原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在它身后，道衍持剑而立，一脸恍惚。
    光柱消散，夜色褪去，一缕晨曦从遥远的东方升起，云开见日。
    天朗气清，风动无声。
    程初方站在原地，云淡风轻。略显单薄的身影像是迟暮春光中一枝探出水面的青莲，未结花蕾，自见风流。
    怀抱契约书，她遥遥望向那株枯萎的树。
    其实她们之间的距离三两步便能跨过，但程初方所感知的“遥”与空间无关，那是更高层次的，远在云端的东西。
    “黑山老妖？”她口中吐出一个带有疑问色彩的称呼。
    枯树不动，仿若死物，道衍惊恐的神色却出卖了它。
    黑山老妖，“倩女幽魂”故事中最大的反派，一个实力强劲的妖怪。
    树妖。
    事实上，由于诸多研究《聊斋》的文献的失落，在程初方所处的时代已经无从得知黑山老妖的本体是哪种树，大部分人也不会注意这么细节的东西，甚至连黑山老妖是不是树妖都还存疑，所以她一开始没有联想到那上边去。
    直到她看见枯树里蜷缩的人影。
    白衣，黑发，相貌清绝，带有鬼气却出尘脱俗，正好印证程初方脑海中的聂小倩的形象。再加上进入兰若寺后便失去踪影的，她来不及问清名姓的书生……
    答案呼之欲出。
    有兰若寺怎少得了聂小倩？有了聂小倩宁采臣还会远吗？既然男女主角齐聚，反派还会远吗？
    从刚才短暂而惊心动魄的交手来看，黑山老妖很强，但这种强大是它通过操控其他树妖展露的实力，反倒让它无形中露了怯。
    它可能正处于虚弱或特殊的状态，无法全力出手。
    想通此节，程初方回头对目瞪口呆的道姑说：“不要慌，问题不大。”
    她有契约书在手，背靠随缘杂货铺，理不直气也壮。
    枯树枝桠摇曳，几枝青藤从土里钻出，游弋着将树干缠绕起来。青翠欲滴的色泽将枯树点缀得清丽孤傲，丝毫不像它驱使的妖树那般狰狞。
    程初方几乎以为那是一个貌美高雅的男子披着青衫亭亭玉立站在自己身前。
    “你与我等并非一路人。”山泉一般清冽的声音悠悠回荡，“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方才，二话不说朝我发动攻击，打不过我才说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妖族的脸都这么大吗？”程初方一点亏也不吃，笑容亲切，语气却咄咄逼人。
    “我们妖族只尊重强者。”树妖不动气，温声解释。
    “但是强者也要脸。你无缘无故对我动手，我若是这么算了，岂非太没面子？”程初方笑出一口白牙，灿烂热烈，却充满了危险的味道。
    道衍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一只远古巨兽冲自己露出了獠牙。
    树妖沉默良久，再开口已有示弱之意：“你有开山填海，翻天覆地之能，何苦为难我一介小小树妖？”
    黑山老妖这么好说话？
    程初方心头一跳，越发觉得不对，如果不是它另有后手，就是有绝对不能出手不能被打扰的理由。
    定了定神，程初方正色问：“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之前的事我既往不咎。”
    “你说。”树妖爽快地答应。
    “你有没有……”程初方不着痕迹地顿了顿，重新整理措词：“兰若寺内有没有助人了结因果之物？”
    “没有。”树妖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完了觉得太果断说服力不足，又仔细回忆了一下，补充道：“至少我从未听说过，若是不信，你可以在寺里寻找。但我要提醒你，兰若寺是异空间节点，理论上此处的空间是无限大的，你穷尽一生也找不完整座古寺，我劝你另寻出路。”
    “多谢提醒，我已心中有底。”程初方没有多说。
    枯树还算是识时务，见她表露出去意，立即对道衍说：“开门，送二位回到来时之地。”
    道衍一怔，默默走到程初方和道姑面前，双手捧起长剑，举过头顶。
    低首躬身的前一刻，他冲程初方动了动嘴唇。
    下一秒，乌光闪烁，送程初方二人来到这里的大门从地下缓缓升起，“吱呀”一声自动开启。朵朵桃花洒落延伸成一条曲径，曲折蜿蜒地停在门前，芬芳四溢。
    桃花铺路，与飞天神子离去前留下的莲花相类却不全然相同。
    这大概是引人走到那扇门前的路引吧。
    飞天神子引她来此，恐怕多少存了让她和黑山老妖两败俱伤的心思。这座古寺的秘密实在太多，而她掌握的线索太少，无法推测黑山老妖困守于此和飞天神子奇怪举动的原因。
    不过，有惊无险就是此行最好的结果。
    带着道姑走上桃花路，程初方来到门口，回身往后看了一眼，恰好撞上道衍空茫的目光。
    眼前忽然闪现出他刚才对自己说的那句无声之言：“开始亦是结束。”
    程初方垂下眼帘，跨过门的另一边。
    身旁光影闪动，两人回到最初破败的庙宇。
    开始亦是结束……吗？
    ……
    抱紧契约书，程初方脱离兰若寺世界，回到杂货铺内。
    这个副本出乎意料的庞大复杂，一时半刻她探索不完，只能暂时延后。所幸她已经了结因果之法落在谁身上，也让道姑帮忙盯着那个人，下次再进副本，应该就能有所收获了。
    然而在此之前，她得保护好卢慢慢。如果卢慢慢出了事，那她费尽心思找的了结因果之法就什么意义也没有了。
    走进厅堂，程初方松了口气，正想在矮几后坐坐，一抬头，却发现堂中几座她无法接近的木架前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吓得她一连后退数步，还险些被门槛绊倒。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人的侧面，云鬓玉钗，衣袂如雪。
    长长的睫毛在那人眼底落下一片阴影，无端令程初方想起阳光下的水潭，波光明灭，清澈幽静。她翻看着一卷竹简，十指如玉，修长优美。
    程初方记得她。自己第一次踏入杂货铺时见到的那道模糊的身影就是她。
    提起裙摆，程初方刚要走过去，却见一束晨光从窗外投入，恰好照在那人的位置，从她体内穿了过去。
    程初方眨眨眼的功夫，那个人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