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缘不断

第一章

    
    “乃之,”湖畔响起缥缈之声,淡淡愁绪,若烟似霭,“你等了有六百三十多年了吧。”乃之闻言起身,心道,又来了呢。拂了拂方才沾着草叶的衣摆,微微低头,笑言:“乃之已等了六百三十一年四个月余十六天了。”顿了顿,“奶奶您也已来了六百三十次了,加上如今,便是六百三十一次了。”
    辰卜听他直呼奶奶,像是有意提醒她多大了似的。
    “好啊乃之,你胆子真真的是大了起来。”辰卜双手叉腰,愤愤道,心中酝酿半天来安慰他的惆怅全化作了胸中闷气。她甚是不喜小辈称呼她为奶奶,虽是没错,但总是不快
    乃之也笑了,看着眼前十万岁高龄还像个小姑娘撒气的奶奶,又是不留情地说:“奶奶就是奶奶,就算没了那身份,您也是众神的长辈、众神的楷模、众神的榜样……”
    众神长辈?这是嫌她高龄呢。众神楷模?她自个儿的德行她清楚。众神的榜样?偷偷拔了帝君的头发串璎珞算不算?……
    辰卜憋着一口气,咬牙道:“既如此,奶奶我就先走了。”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乃之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暗笑,说;“奶奶走路万要当心,莫要再跌进大人的眠池了。恕乃之职责所在,不能远送。”
    辰卜气的又要跌进池子了,刚想反唇相讥,回身看到他默默凝视着的湖心,把话咽了下去。乃之看着湖心安眠的女子,笑容清浅,“大人,你看,我可是把辰卜气的不轻呢。”心里想着却也不说出来,他知道她听不到,但也知道,他的大人,快要醒了。“六百三十一年了,她要过生辰了,你总该睁眼了吧。”银发在胸前飘着,落寞得让人心颤。
    辰卜几乎是跑的冲出寝安殿,边走边想着该找谁发一通火。
    辰卜虽气,却也知是扰了乃之和他心心念念的大人,风吹了一会儿也就不再跳脚。毕竟乃之说的也是事实。作为现任帝君的外甥女,是得被乃之尊称一声奶奶,就算没了这身份,她活了十万年也不是小数字了。十万年前的神魔长者大多湮灭在渊下,再无声息。上神、圣尊纷纷陨落,神魔两族凋零,帝君,她的舅舅也因此对她这支神族血脉十分纵宠,想到他被拔的头发又是一阵笑意。
    帝君知她性子,也不拘着她,任她天上地下、北海西荒地跑,知她安稳就好,年年赶着回来看望睡魂却不看他也只是抱怨了几句。如今召她回来应是要庆庆她诞辰了吧。她边走边想着要如何向帝君辞了那档子事,不然她这么多年岂不是白跑了。
    “卜神大人可是快回来了?”“诶,小老儿要先回去把瓶瓶罐罐收起来了。”“哈哈,瞧你这德行。她恐怕只记得你的那些个玩意儿,老早将你忘了吧!”前面两个老头笑谈。辰卜看了两眼也想不起这两个老头是谁,就扭头走开了。
    路遇几个眼生的小仙娥,她还调戏了一番。“这位和善漂亮可人娇媚的姐姐,”辰卜扬着笑问,“可否告诉我月老的宫殿在哪?”仙娥被这一笑晕了眼,真是好看啊,她实在是找不出其他的词了,就是觉得她好看,怔怔的看着她,半晌才红着脸指路说,“就在,在远处红色花桥外的阁子那,那就是月老的宫殿了。”看着瑶花深处女子走向月老阁的背影,她不禁感到难过,这么美的女子也要求一段姻缘么?有谁会不喜欢她啊?
    “红娘!”辰卜跨入这花红砖红树红藤红的阁子,颇有些无奈。
    “辰卜,神各有责,你所求非我所能之事。”
    辰卜面容沉静,她知道红娘没有月老那么好说话,耿直较真,认死理。“红娘,”她走到茶花前撩着裙摆徐徐蹲下,笑得很温婉,“我知道,你是怕了乃之那样的事。但你可见帝君因着乃之一事苛责过你?感情一事总有深浅淡浓之分,若是不够深切,也许不到百年也就忘了,无所谓你牵不牵这红线,牵了也是一对怨偶。可是你眼睁睁地看着一对璧人在你眼前挣扎千年、相爱而不得相守,难道不心痛么?连我尚且如唏嘘,更何况是嘴硬心软的红娘你呢?”
    辰卜抚着花,想起回来前离光挣扎的眼神。离光,北海的守雪使,那个叫着她卜姐姐的小丫头,竟是心里装了他千年。
    ——
    “卜姐姐,你说世上为什么要有情呢?是否神也逃不过贪?以前我守着这北海的雪,一点也不寂寞。我看雪落雪化三年,听泉流泉冻三年,重重复复这么多的年岁,未曾体会过寂寞从来都不害怕,甚至祈祷我能永生永世地守在这,就算化为一?g黄土,也要融在这雪里。可是啊,”离光伸出自己的手,盯着那细致的纹路,露出从未有过的笑来。
    “我为什么要遇上他呢?我遇着他,又为什么要救他呢?他是个凡人啊,我救了也不过是多活几十载罢了,不过听十场雪落十场雪化的光阴。”离光救了那个埋进雪里的凡人,那是一个很温柔的男子,笑得很好看。他醒了以后没有离开,说是要报答离光的恩情。那个男子,给离光制了一双暖手的白色绒套,只身跑到十里之外的崖上给她采暖胃的中药,在冰天雪地中陪了她一辈子。离光笑着说:“他真傻,我千万年在这寒地里住着,怎么会怕冷呢?我也傻,竟就这样贪恋上了他的温暖。没了他,就这样怕起冷来。”那个温暖的人死了,对离光承诺过生生世世都要来找她的人死了。
    那一年,北海未落雪。也是那一年,辰卜因这未落雪之事来到了北海,认识了如今这叫人心疼的温柔姑娘。
    离光等了千年,不曾等到那个温柔的男子再次出现。“我最后悔的是未曾对他表明心迹。”北海又开始年年落雪,离光却不是那个离光了……
    ——
    “红娘,你说世上为什么要有情呢?”辰卜抖抖袖摆,站起来,“乃之是如此,离光也是如此。可是乃之一直守着睡魂,睡魂也终有一日会醒。那离光呢,她只能守着雪,甚至连去寻他的可能都没有。你就给她一世重逢吧,一世就好。”辰卜并没有为离光多求,一世重逢,只愿离光能了了心愿。
    红娘叹了口气,“好。”转身走向楼阁,临登楼前,回头对她说:“辰卜,你若是求你自己的缘,我是一定会应的。”
    辰卜,你自己的缘……我是一定会应的……你自己的缘…你自己的……这几个字一直都在辰卜脑中响着,直至红娘登上阁子,她才反应过来。她笑着,就像刚才调戏仙娥一样的灿烂天真,没心没肺。
    就在辰卜转身欲走时,红娘出来了。“辰卜,”似是在想着怎么说才好,她皱着眉,辰卜等了半晌,只听到阁子里传来一声,“丫头,进来吧!”
    看着眼前明明年纪比自己小却非要将胡子缠着红绳编成辫的老头儿,辰卜不解,“老头儿,你非得这样么?还叫我丫头,你也…诶……”
    “呵呵。丫头啊,”月老摸着自己引以为傲的胡子,辰卜却想着改天把他胡子剪了编鞭子。“虽然众神众仙皆可容颜常驻,但小老儿我心已是个老头了。若是再用那青年俊颜,实在是别扭啊!”说着又顺了顺自己的胡子。
    辰卜觉得他说的在理,也就不再计较。
    月老见她并未深思,也就叹了口气。“丫头,你有没有想过离光与乃之的确不一样。乃之守的永远都是一个睡魂,而离光可是等了千年。千年,凡人已轮回十余次了,若是让他恢复记忆,他又该是谁呢?”
    辰卜沉默了。她知道,离光爱的是那一世的温暖。月老看着辰卜沉思的模样,笑着说:“不过缘分呐,不是我等可以信手改变的。离光在等着他的同时,他又何尝不在寻她呢?离光的缘要到了。”辰卜听着他的话,有一瞬间的怔忪,原来缘分月老和红娘也是无权干涉的么?仿佛知她所想,月老又说,“我与红娘所为不过是让各自的缘分更紧密些罢了,真正的缘要自己种下的啊!”
    “师父当真要瞒着她?”
    月老不语,刚才的话不知丫头听出了几分。
    离了月老的阁子,辰卜还在消化刚才老头说的话,他也在寻离光么?并且可能还是带着记忆?辰卜突然觉得九天上的天很蓝,风也很柔,几百年没走的路也格外顺畅,竟不自觉地哼起歌来。
    走着走着,瞥见前面的身影。辰卜心下暗骂,怎么高兴起来连路都忘了挑,这条路她曾跑了三千多年,能不熟么?刚想偷偷转身趁他还未发现的时候逃走,却响起他清冷的声音。
    “你说,”
    “我若就此堕入凡尘,是幸耶或不幸耶?”
    源君靠在花树下,右手搭在曲起的膝上,微微侧目似看一地粉白碎花。一身素白长衣比起初见不知好了多少倍,那心是冷了的吧。
    辰卜左右张望着,假装在找他方才问话之人。源君有点想笑,“莫寻了,”辰卜闻声转头,见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没有第二个你在这里了”。辰卜甩着腰上垂下的鸢尾长配饰,等着他下面的话,却再无声响。
    源君本来想说的话因着那甩动的紫蓝色石坠变成了沉默。
    辰卜突然一笑,“源君,我素来顽劣。要是今日他人予我这一问,不管是小小仙娥还是帝君,我自答幸哉,大言生当领略万物备尝世间味,哄着他们甘愿走一遭混混浊世。可你,我却是不愿骗的。”
    像是对刚才的小小报复,辰卜也把话噎着不说,抬头看着一树繁花挤得密密麻麻,想着哪日唆使月老那老小子也倒腾一棵,那满院的红,她看得心烦。两人无言,只有花落风拂。最后是辰卜憋不住了,捧了一掌的花,转身,“你真真得该是个高洁无纤尘的源君,就这般淡然自若,缥缈无迹,亦,”她走了好几步之后才说,“无心无情。”
    源君靠着树的背一僵,生生忍了的悲情像那花一样,挤得发疼,一直看着辰卜稳步走出,他才泄了力,放开了一掌碎花。
    九天上的无根鸢尾飞进风里,落地生叶。
    “无心无情么?可是我现在已经堕进了凡尘啊。”眼前落花盖上了嫩叶和源君的喃喃自语。
    辰卜不知道自己以这样的姿势走了多久——双手捧着稀碎的一团粉白小花在胸前,表情肃穆,眼神凝重。
    ——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久到她都记不得那日穿的衣袍袖摆上绣的到底是什么花了。是什么呢?银柳还是栀子?总之,她穿着那件随时都会绊倒自己的长袍走上了神魔二族主脉长者陨落五万年仪式的长阶。很长很长的阶梯啊,有多少级却也记不得了。这么多记不得了,可为什么偏偏就记得那个在最高一阶上吹着诉悲萧的男子呢?真是大大的不孝啊。
    渊下一役虽斩混沌,但神族陨落上神三十二位,魔族陨落圣尊三十六位,二族元气大伤,致使子孙稀少。她的母亲是神女,父亲是魔族的唯一继承者,所以她是最有资格代表二族的持花者。
    一拜,拜众神斩混沌;
    二拜,拜众仙护安乐;
    三拜,拜众生保四海。
    那一天,她看到了父母和族人用生命换来的美好安定,她发誓有生之年定要走遍天下。
    ——
    突然,辰卜手中的花被风吹走了一片。她也猛地惊醒,今日是怎么了,走路也会出神么?不过话说回来,五万年了,她走遍了山河,如今该想什么理由来推却舅舅呢?辰卜皱眉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那花瓣飞去了何方。
    那小小的碎花以极不起眼的姿态飞着,缓缓地飘向了帝君的书房,最后落在桌上成了一方纯黑的丝帕。
    “却之不恭。”帝君读着那丝帕上的白字,又气又笑。
    “然之啊,”帝君看向棋盘对面的翩翩佳公子,“你去帮我参谋参谋,搓搓那家伙锐气。若你奶奶问起,”,他叹了口气,似有些为难。
    公子合上折扇,手心一敲,“帝君因着操心奶奶,身体微恙,需要静养。等奶奶的事解决,帝君也就痊愈了。”对面帝君还在思量这话是否妥当,却听一声“帝君,我赢了。”
    然之挥着扇出了帝君书房,直接奔到了九天上最安静的地方。
    他觉得今日的花树开得格外盛,连落花都比以前多了不少,脚踩上去软绵绵的。“源君。”无人应他,他提着嗓子轻声叫,“爷爷。”果然,落花在风中微抖了一下。
    将扇插在腰后,然之窜上了花树。源君闭目仰卧在枝杈上,衣袂和发丝交缠,风在其间,日照其花,满目光华。然之所见,即是如此。
    “何事?”源君问。然之也学着他卧在花间,打开折扇挡着阳光,右腿翘得奇高,温温笑着,也不答话。阳光温如醴,浓如酒,软如缠绵的锦绸,让然之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当他瞥到冒芽的鸢尾时,好像彻底忘记了来意,连话也不答,只管自己歇息。
    临走时,然之向后挥了挥扇子,说:“好运,源君。”
    源君不甚理解,直到几日后他看到四海八荒的俊男美女齐聚在现在的盛宴之上。
    辰卜走上大殿的时候也是有点懵的,那天她去寻舅舅,然之把她拦住说:“帝君因着操心奶奶,身体微恙,需要静养。”扇子轻轻摆着,“等奶奶的事解决了,帝君也就痊愈了。”需要静养?
    所以说舅舅这回是来狠的了,以这种方式解决婚事?“卜神大人到!”小仙娥的话让辰卜清醒了些,她的十万岁诞辰宴会自然是要办得热闹些的,可为什么都是些未婚的男女?真是不加掩饰的招亲呐……
    “奶奶,帝君说了,年轻人就要和年轻人在一起多聚聚,他们就在候汀殿赏赏花品品酒好了。这些都是然之亲自把关,实打实的未婚未嫁,不知奶奶可满意?”说完打开扇,又笑得温温和和的。“满意,非常满意。”辰卜觉得如果不是大庭广众之下要给舅舅留下点面子的话,她一定会拆了头上的珠钗宝饰狠狠地插进然之的鼻孔,再用身上衣裙繁复的飘带将他绑成集市上热售的平安结,扔到下界去!而有这种想法的也不止辰卜一个。
    源君坐在最冷清的地方,即使有男子过来也是拜过后就离去,免得打扰了上神安宁,然后暗自忖度难道上神这是要从众女中……只是源君上神这般风华怕是没谁入得了他的眼啊!源君觉得心里闷极了,像是发好的馒头却被砸了回去,难受得紧。辰卜心里暗笑,这么多美男美女啊!可认真算起辈分来……如今,好像都忘了这件事,只是敬称卜神大人或辰卜上神。辰卜端坐着,这些未婚者有说有笑,时不时有一两个上前说些上神之姿心生仰慕之类的话。夸人的话谁都爱听,再说他们的话也不假,于是辰卜也冲他们一笑。
    源君手握一杯酒,眼光穿过着酒杯定定看着众人中端坐的女子。他看到有人说了句什么辰卜就笑容浓酽,将酒一口饮尽,低喃,“阿谀奉承。”然之在他身边坐下,摇着扇,笑说:“源君慢些喝,莫像当年一般醉了,白白叫我看了笑话去。”源君顿住了手。
    大家都感到气氛有些不对,连坐在最中央的辰卜都感觉到一种压抑从外围袭来。当她看到源君时,吓得手中的葡萄都快掉了地。“然之看来是活够了。”这是她的第一想法,“源君就这么应邀来了?不合常理。”这是她的第二想法。然之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下仍坐在源君身边自管自的饮酒摇扇,“大家莫停,方才不过是我与源君开了个小小玩笑。源君,你说对么?”
    源君看了辰卜一眼,点了点头。大殿的歌舞音乐继续着,男男女女喝酒聊天,辰卜却坐不下去了。交代了句去取酒就跟着仙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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