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君不下凡

20.第二十章 堂会

    
    那些个乾旦站成一排供老爷们挑拣,像挑萝卜一样。有的身姿风骚,有的眼波荡漾,有个胆大的直接走过去坐到人家的大腿上,引得众人一阵哄笑。那群老爷们七横八歪地倚在沙发上炕塌上,有喝酒的,有抽水烟的,有嗑瓜子儿的,还有凑到人脖子嚷嚷着要吃人嘴儿的,乱成一锅粥一般。
    俞月三心里一坠,眼神暗了下来,转身打开门便躲了出去。
    这哪是请他来唱堂会,分明是哄他来赶条子。
    那还是宣统年间,那会京城里堂子开的遍地都是,凡是学戏的没几个未受过这遭儿的。下九流的玩意,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到穷途末路也不会选择干这种营生,打小儿就陪着老斗们饮酒作乐,供人消遣取笑的东西,连人都算不上。
    别看俞月三现在容止清丽,眉目俊秀,小的时候没长开,眉眼口鼻都挤在一起,说他美还真算不上,又不会说笑不会逢迎,浑身透着一股傲气儿,便没人待见他,只落得个给人倒酒布菜的差事,倒也算躲过了一劫。
    俞月三打开了门,却见那管家站在外面,早已不见了吴庆广的身影。俞月三六神无主,慌忙冲管家问道,“我们班主呢,吴庆广呢,我要找他。”
    那管家不慌不忙地揣着手道,“俞老板找吴班主做什么呢,他早回去了。”
    俞月三急道,“那我同他一起走,我今个儿身体不适,堂会是不能唱了,烦请您同老爷说一声,该明儿我再登门来请罪!”
    那管家轻轻一笑,两指从袖口中夹出一张纸,抖开道,“俞老板,瑞禧班今儿个就算正式散伙了。您跟吴班主签的是一十二年的契约,如今离期满还差三年,吴班主已经把您转让给我们荟云堂了,这白纸黑字上,还有您当年押的印,您不是想要反悔吧?”
    俞月三听完此话如坠冰窖,这契现在这管家手里,他是万万无法违抗的,可是叫他去陪酒,他也是宁死不能相从,他双唇颤抖,几乎站立不住,“我是唱戏的,不是相公,我只会唱戏,其他的都不会,也没干过!”
    那管家嗤笑一声,“俞老板啊俞老板,那叫你一声俞老板,不过是抬举你,还真把自己当个角儿喽?唱戏的和陪酒的,还不都是哄人高兴的玩意,谁还看不起谁呢?风月场上,不就是那么回子事儿,可有什么难的呢?”
    说着他便凑近了俞月三,阴恻恻地说,“我也奉劝您一句,人在屋檐下,好歹低低头,更何况干咱们这行的?气性儿这玩意谁都有,可跟活命比,它又算哪颗葱呢?磨磨也就没了。您要是识实务,进去有点眼力见儿,指不定唱段曲儿喝杯酒也就了了,您要是跟这儿拧,您也得掂量掂量,这胳膊拧不拧的过大腿去!说白了,您今儿个是活是死,是站着还是躺着,全凭里面几位大爷的高兴!”
    那人说完便敛了笑意,脸皮耷拉着冒着寒气,只伸手把俞月三推进了门去,又把门死死地在外面扣住了。俞月三手脚冰凉,一时连脑子都转不过来,僵硬着在门边发着愣,等回过神转过身去,发现一屋子的人都瞧好戏似的在向他那里看着。
    “哟!又来了一位。新来的?看着面生啊!”
    说话的那一位翘着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根燃着的雪茄,竖着油光的偏头,穿着三件式的棕色格纹西装并锃亮的牛皮鞋,从头到脚都是极洋派的。
    俞月三抬起眼看了看这位先生,只见他身边沙发扶手上坐了一位姿容艳丽的太太,烫着时兴的手推波浪卷发,穿着修身的大红色旗袍,衩子开到大腿根上,更衬的她玲珑有致、风情万种。她伸出纤纤玉手,往那先生的嘴里塞了一颗水盈盈的荔枝,撇着一双凤眼千娇百媚地向他看了过来。
    俞月三心下恼然,皱着眉转了眼过去不再看他,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脱身。
    室内一时有些寂静,突然立在墙边的西洋自鸣钟如锤钟一般“铛铛”响了几声,把原本正出神的俞月三瞎了一大跳,瞪着那钟急促地喘着气。
    那先生朝左右看了两眼,几个人相视笑了一下,道,“原来是这一款的,你们有谁喜欢吗?”
    不知谁冷哼一声道,“故作姿态!”
    俞月三听了这话,直从脸蛋红到脖子根去,原本是正经来唱堂会的,叫人挑挑拣拣品头论足不说,还受如此奚落,恨不得寻个地缝就钻进去了。
    那先生拍了拍腿说道,“看着像个教书先生,怎么沦落到如此了?”
    俞月三朗声道,“并不会教书,是唱昆戏的。”
    那先生道,“哦?唱昆戏的?现在还有人听昆戏吗?难怪做起这个了。”
    俞月三心中酸涩,眼眶隐隐发着红。
    “那你唱什么行当的?”
    “唱五旦的。”
    “哦。”那人轻轻吸了一口雪茄,有些不感兴趣的样子,“昆戏靡靡之音,把个大明朝都唱败了,现在都民国了,可没人爱听这个,会唱京戏吗?”
    俞月三这许多年来,最听不得的便是人道昆戏长短,不禁觉得心里刺得慌,梗着脖子道,“打小儿学的就是昆戏,不会唱京戏。”
    “大鼓呢?”
    “也不会!”
    “你什么都不会那我们可听什么呢?”
    “冯会长,就让唱一个呗!”不知谁高声说了一句,“看他那样子指不定也有个玩意儿,大晚上吃酒没个曲儿听岂不寂寞?”
    说完众人都笑了起来,冯会长将雪茄放在桌上,拍了拍姨太太的脸,“想听吗?大明星?”
    姨太太啐了他一口嗔道,“这是真问我呢?这还不是请来给爷们取乐的,要问我,我就把这小戏子带走藏起来养着。”
    那冯会长捏了捏姨太太的鼻子,“看把你出息的,还敢养小白脸了,看不把你腿掰折了。”
    说着又冲俞月三摆摆手道,“那就拣你拿手的唱两段,给爷们助助兴。”
    俞月三四顾望了望道,“需得有位琴师。”
    “呵!”冯会长坐起身子,“还挺会蹬鼻子上眼的。”却也不恼,说着便差人去请。
    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许弋良借口出去解手便躲出来透气。公馆的小花园里看起来不大,却是山石错落,玲珑有致,倒别有一番趣味。他闲闲地站在露台上,一手插在西裤兜里,一手往嘴边送着香烟,身上穿着白色衬衣并黑色马甲,宽肩窄腰,身长玉立,光从身后看,便知道这是位形容不俗的富家公子了。
    说起来许弋良的家世也算得上深厚,父亲是搞实业的,凡是市面上见得到的百货日用,农林矿工,他们都有涉猎。家里有花不完的钱,财富累积的够了,于子女身上,便自由的许多。许弋良的哥哥是旧式的知识分子,学的是周礼孔孟那一套,现在在大学里任教授国文。许弋良倒是比他洋派的多,在英吉利留了几年洋,因着家里有些股权,毕业了便在滨中银行做事。
    这种局许弋良原本是不爱来的。他喜欢那种洋式的派对,喝喝锡兰茶,品品白兰地,听听百老汇,跳跳华尔兹,聊聊最新的八卦电影抑或是时政见闻,那种资本主义式的罗曼蒂克。
    烟抽尽了,许弋良便将烟蒂丢在脚下用皮鞋底碾了。正待转身,便有个身量与他差不多的男子从后面过来揽了他的肩,许弋良转头看看,原来是张有诚。
    张有诚从烟盒里抖出一颗烟给他,剔透的金边眼镜在幽夜里闪出一丝亮光。许弋良摆摆手道,“刚抽过。”
    张有诚笑一笑也不多让,自己放在嘴里点了,深吸一口吐出几个烟圈道,“怎么,不喜欢这种场子?”
    张有诚是许弋良中学里的同学,目前在国民政府财政部任职。走仕途的人,门路就广一些。这局明里是给冯会长的小妾庆生,实际是撺了各路搞经济的人,松关节联络感情。许弋良刚从西洋回来,对于国内这种仍是旧官僚习气的拉帮结派很不以为然。
    但毕竟他目前在银行任职,多认识些实业家企业主总是好的,这一片地界的商会都以冯会长的马首是瞻,何况与他父亲也算是旧识,如今点名要请他来帮忙理财,他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过去的,于是来点点卯,等抽完烟就打算回去。
    张有诚看他神情淡淡的,知道他心不在焉,便打趣道,“怎么,白老板不在,你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许弋良瞥了他一眼,倚在栏杆上,“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行!真能装!”张有诚在他鼻子前抖了抖食指道,“等他回来了,你再当面说一遍。”
    许弋良冷哼一声,“我先进去了。”
    许弋良刚进门,后脚便有个听差领着个琴师走了进来,那琴师冲几位老爷鞠了一躬,便在备好的凳子上坐了。
    俞月三看那琴师从琴箱里取出一把琴低着头只顾调音,便皱了皱眉道,“不是胡琴。”
    说完那琴师也愣了一愣抬起头看着他。
    “昆戏用不着胡琴,琴师请错了!”
    冯会长听毕便有些不耐烦,“你这是耍我们好玩儿呢?一会要唱昆戏一会要用琴师,是你伺候我还是我伺候你啊!”
    俞月三又偏头看了那琴师一眼,“可这琴确实不对。”
    姨太太看冯会长有些动怒,便将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按在他胸口上,冲俞月三问道,“那你要奏什么乐器的?”
    俞月三道,“好歹得有笛子。”
    “笛子?”冯会长狠狠拍了桌子一下,“别给脸不要脸了,你若在这里挑三拣四的,也得先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给你三分颜色你倒开起染坊来了,我只问你,能不能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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