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君不下凡

26.第二十六章 梳头

    
    俞月三进到后台时,戏班才跟祖师爷行过礼,各就其位在各自的衣箱上梳头。祥瑞茶园的后台宽阔平展,戏班人多物杂,却丝毫不见忙乱,一切的发生都安静平稳、井然有序。
    因着许弋良特地吩咐过得,俞月三在杜经理的引路下便一路畅通无阻,各脚色见经理领了人来,只淡淡看了一眼,便各自忙各自的了,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白怜生不同寻常脚色,他有另外辟出的一个小间用于化妆更衣,这令俞月三艳羡不已。俞月三在瑞禧班时,虽然是当家旦角,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只能跟所有其他脚色一样共用一个拥挤的空间。
    俞月三立在门槛外面,杜经理躬着腰进门先去请示,说二爷的朋友来看您了。
    二爷的朋友?白怜生对镜坐着,眼珠转了转扭过脸来,“哟,我当是谁呢!”
    白怜生并没有起身,他穿着水衣子坐在镜前,一手持着毛笔悬在空中,道,“这可不止是二爷的朋友,还不快请进来?”
    杜经理给俞月三搬了椅子放在白怜生一旁,又沏了杯茶放在桌上请俞月三坐了过去。白怜生仍对着镜子勾脸,他目不斜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嘴里说道,“对不住了俞老板,我今儿来的迟了,得赶紧化装,怕有招呼不周的地方,您多担待。”
    俞月三看着他的侧脸摆手道,“不用招呼我,我就是来看看您,别耽误您就行。”
    白怜生便也不多语,勾了勾嘴角,便继续在脸上细细画了起来。
    俞月三在他身边怔怔看着,二人一直无话,空气中便也涌动着一股尴尬来,白怜生微侧过脸来,道,“要不咱们说说话儿?这么着也挺闷的不是。”
    俞月三方才觉得自己直盯着白怜生看了半晌,实在有些失礼,只怕白怜生将他当成外面那些迷戏迷角的痴汉一般,便收回视线微低了头不好意思道,“您今儿个唱的是哪一出?”
    白怜生一个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心道我还没问您今儿个唱的是哪一出呢。
    他挑起眉对着镜子一角内映出的俞月三的身影淡淡说道,“《红娘》。”
    接着白怜生故作出骄矜的姿态说道,“你看,人家唱的戏,要不然是倾国倾城的皇妃贵姬,要不然是知书识礼的千金小姐,前者有皇帝霸王,后者有张生柳生,再不济还能是个偶动凡心的空门陈妙常,还得配个书生潘必正,做一对神仙眷侣,自在逍遥。而我就只能是个丫鬟命罢了,辛苦撮合一番,不过是给人家做嫁衣裳。”说完自己就先笑了。
    “不过说起来,‘西厢’这戏是百家皆唱的,人人尽知那张君瑞和崔莺莺花前月下,姻缘美满。可谁又知道,那戏文之外,却还另有一番故事。那些郎情妾意,两心相悦不过是戏台上的一时缱绻,等宾客散尽,张生终究是一个见异思迁,始乱终弃的负心之人罢了,这样的故事,又有什么可歌咏的呢?”
    俞月三发着愣看着镜子里的白怜生,只见他一张不大的脸上已经拍匀了白色的粉底,半张脸上拍红描眼已经勾画完毕,笑靥含春,眼角带俏,端的是一副灵动活泼的少女面貌。
    而另半张未施胭脂的脸上却又漠然一片,眉目清冷,眼神冷淡,在白色油彩的掩盖下,叫人看不出情绪来。
    半真半假,半喜半怒,他时而是娇媚俏丽的红娘,捂着嘴嗤笑着崔莺莺的无知天真,时而是哀怨愁苦的崔莺莺,垂着眼自悔当初的深情错付。两张脸在镜子里闪烁呼应着,明明是叫人无限爱怜的一张脸,竟形成一种难以言状的可怖来。
    俞月三愣在原地,他忽而明白了什么,忽而又觉得脑中混乱一片。突然戏台外传来一阵猛烈的喧闹声,仔细听着,是看客们在喊白怜生的名字。
    白怜生好像没听见似的,将视线从俞月三身上收了回来,又以指腹沾彩墨,在另一个眼窝处轻轻揉染起来。
    “杜经理在外面吗?”白怜生随口一喊,声音便悠悠绕绕向大老远外传了出去。
    未几便见杜经理又哈着腰小跑了进来,“白老板您什么吩咐。”
    白怜生不慌不忙用毛笔在眼上勾画着,半晌道,“我这脸都画完了,梳头的怎么还没来?难不成我和这一园子的人还要等他吗?”
    却见那杜经理伸手用袖子在额上擦了擦汗道,“梳头的王师傅昨儿个不知道吃什么吃坏了,今儿个正闹肚子呢,已经去催了三四趟了,说是略好些了就赶过来……”
    白怜生在化装上一向有些洁癖,行头从来不用官中的,无论什么人物角色,一律自己另外置办;梳头也从来不与其他脚色混用,请的是平津城里最好的梳头师傅,那人一日应了白怜生的约,当日便不再与其他人梳头。
    白怜生冷笑道,“他既接了我的生意,前一日在吃食上就该注意些个,就不至于今日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可见并不看重我,我这边也等不起他,”说着便将手里的笔丢在台上,“说什么略好些便赶来,等他略好些了,我这边人都散尽了。”
    白怜生站起身来瞥了杜谦一眼,道,“你告诉他以后不用来了,我白怜生还不缺个梳头的。”
    杜谦被白怜生那凌厉的眼风一扫,只觉得自己厚重的身躯都被切得七零八落。他听着场外那喊声一浪高似一浪,焦急地低声喊道,“祖宗?G,您耐心等一等,他就算拉到裤子里,迟些也得来。你若不用他了,现如今又哪里去找个能给您梳头的像样的人来呢,您总不能就这样上台去吧。”
    白怜生皱了皱眉,有些厌恶地看向地面道,“说的这么恶心,我唱了这十几年的戏,自己还梳不了个头吗?”
    说着赌气般地坐回妆台前拿了带子缠在头上自己勒了起来。
    说起来,到白怜生这样地位的名角,从来就没有自己梳头的道理。一来活计不熟练,颇费时力;二来做出来的样子,效果也不会好。
    果然白怜生勒了半天,两边的眉毛总不能一样高低,或是前面勒起了,后面却不能固定牢靠,两只胳膊悬在头顶都酸了起来,一个简单的勒头都还没有弄好。
    杜经理在一旁看的有些着急,又不敢作声,眼瞅着白怜生弄得火气都上来了。他惴着一颗心,只害怕白老板将带子往台上一摔,道老子不唱了。
    白怜生又将带子戴在头上,正重新开始吊眉,却感到一双冰凉干燥的手从他手中将带子接了过去,轻柔又稳当地将他的双眉吊了上去,突然额中一痛,带子紧紧地绑在了耳后。
    白怜生看俞月三挽着宽大的袖口,露出一双白皙的手腕来在他眼前忙碌着。这是一双纤长白嫩经过精心保养的手,看起来没有经过任何生活的摧残和磨砺,你能想象的到他掐起兰花,折起扇子时优雅动人的样子,是旦角们都想有的一双手。这样一双看起来不似能长在男人身上的手,长在眼前的这个俞月三身上,又产生一种浑然天成的和谐之美。
    那双手将漆黑的片子粘好榆树胶水,折成小弯、大柳贴在白怜生脸上,白怜生只觉得额上一阵冰凉,片子就依次排在了应有的位子上,熟练地好像这些动作都排演过一百遍似的。
    白怜生连一丝拒绝的空隙也没有,他忽闪着长睫,张了张口,便叹气道,“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
    俞月三将手里的线尾子捋顺了系到白怜生脑后笑道,“我们那种穷戏班子,都是自己梳头。打小就练得,自己梳不好,上台若是散了,砸的也是自己的场子,逼也就逼会了。”
    白怜生看着俞月三不语,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原本对于许弋良从堂子里赎回来的这个人,心里多少存着些鄙夷和不屑的,可那天听了他的戏,今日又凑近些见了这个人,只觉得心里有些居高临下的情绪,便也立不住脚了。
    二人便一时无话,俞月三两手纷飞,给白怜生缠好水纱,又将泡子绢花一一簪好,一个俏生生的小红娘便出现在镜中。
    白怜生拿出怀表看了一眼,那根短的细针,统共走了不到一格。
    白怜生动了动脖子在镜中仔细看了,只觉得俞月三这头梳的可谓无可挑剔,那所谓的梳头师傅的手艺也不过如此。白怜生神情复杂地看了俞月三一眼,道,“今儿多亏你了,原本你是贵客,却不想在后台净伺候我了。”
    俞月三却笑道,“白老板说笑了,能给白老板梳头的,也不是一般人,我今儿个算是撞运了。”
    白怜生心中也过意不去,“这是哪里的话,你说我该怎么谢你好呢?”
    “谢倒不敢当,”俞月三说着,神色就变得有些犹豫起来,“只是我有一事想求白老板……”
    白怜生在一旁正换着装,听见俞月三声音越说越小,便道,“俞老板有什么需要我白某的,但说无妨。”
    俞月三迟疑着说道,“不知道白老板这里缺不缺梳头的,您看我这手艺还行吗?”
    白怜生带子系了一半的手生生地顿在了半空,他颇为意外地看了俞月三一眼,“哟,这怎么好意思,你是二爷的朋友,就是我的贵客,我可怎么感劳烦?”
    俞月三垂着头,面皮胀的通红,“不能说是劳烦,白老板像市价一样付我银钱就行。”
    俞月三说到这里,白怜生更生意外了,他挑起眉揶揄道,“这话又从何说起,二爷给人花起钱来,从来就是像淌水的,怎么竟亏待你了吗?我得找他评评理去,怎么这次竟然让家里人出来自己挣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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