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一早上给那两位往餐厅端了三次饭,一次白粥,一次小菜,一次油条,那两位隔着一张八仙桌对坐着,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梅姨又煮了鸡蛋给他们俩送过去,却见那二人还是各吃各的,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梅姨心里好奇,又不好赖着不走,干脆搬了凳子坐在饭厅门口打起毛线来,时不时地偷偷往桌旁瞅个几眼。
俞月三倒是行止如常,他就着小菜喝了些白粥,油条和鸡蛋都未动一下,眼睛低垂着看着碗里,看不出情绪来。
只许弋良一人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食不下咽的,让了俞月三几筷子菜,自己倒是一口也没吃进嘴里,手里举着根蔫倒了的油条,只不住地拿眼偷偷瞧着俞月三。
梅姨手里飞快地绕着毛线,嘴角一勾悄悄笑了起来,这才是一物降一物呢。这个俞月三,她原本以为不过是少爷一时兴起买回来做个逗趣的玩意,新鲜头过了,也就抛去脑后了。谁知道少爷竟上了心,每日好茶好饭地伺候着不说,行事说话都要瞧着他的脸色,生怕一个不留神,将他得罪了去。
也难为这么个从小天地不怕的活霸王,竟也有被人拿捏住七寸的一天,怕是上辈子欠下了,这辈子请了尊活菩萨供在家里,倒也甘之如饴。
只可惜了隔壁那一位了,梅姨抬眼越过围墙向东边望着。虽然她打心里觉得,那一位人又美,本事又高,又隔三岔五地送她些个桂花油雪花膏,不知道比家里这位强出多少去。
俞月三吃完了粥,将碗轻轻放在桌上,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眼看着俞月三吃完饭要起身离开,许弋良那把烫屁股的椅子也再坐不住了,他将手中的半根油条三两下塞进嘴里嚼了,慌忙拉住俞月三的胳膊道,“你倒吃好了?”
俞月三低头看了看许弋良抓着他胳膊的手,后者愣了愣,连忙把手松开,在手绢上擦了擦油,亦步亦趋地跟在俞月三身后,“你怎么又回屋了,大清早的不出去溜溜弯,待在家里积食了怎么办?”
俞月三瞥了他一眼道,“我出身贫寒,家道穷苦,自记事起便吃了上顿没下顿,从来不知道吃饱是个什么滋味,又怎么会积食。我可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大小姐,还有三四个丫鬟打扫铺床的。”
许弋良自知俞月三为着早上的事跟他过不去,忙凑在人跟前道,“我不过应景而发,你可别往心里去。我可真不是说你就是那崔莺莺……”
许弋良这话说出来,回想着更不对,果然他眼看着俞月三脸色比先前更加难看,“我是说,你是……你……”
许弋良满脑子搜寻着,却发现那些个才子佳人的传奇戏文,里面当真没几个有好结局的,干脆杵在原地挠起头来。
俞月三原本也未往心里去,不过不想接他的话茬,怕他自此得了意,总往这上面打趣他,便静不做声。谁知许弋良竟跟一座柜子一样手足无措地僵直着身体立在门口,跟他在外面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样子大不相同,便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你不是说怕积食吗,我瞧着今儿天气挺好,太阳也出来了,你上次说要教我骑脚踏车,平时你总忙着没时间,不如今天我们就去练练吧!”
许弋良得了这黄金镶宝石的台阶,哪有不上赶着下来的道理。连忙喜不自禁的跟在俞月三身后,一路上又是给人打帘子,又是给人寻手套围脖,还巴巴地把自行车推到胡同口去,状如俞月三的马仔一般。
许弋良的脚踏车是依着他自己身形来买的,车梁高,车把沉,俞月三学起来便颇为费力。先不说初学的人总掌握不住平衡,纵使他学会了,这样重的一辆两轮车子,他也是难以驾驭。
不过那二人一个学的心惊肉跳,一个教的心满意足。俞月三掌不住平衡总往许弋良怀里倒,许弋良倒是一脸浓情蜜意,恨不得他永远都学不会才好。
不过脚踏车教学总归是个体力活,没多久二人都累的够呛。俞月三汗也出了,食也消了,便欲回屋休息。
许弋良哪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他单手一提便将俞月三抱到了车梁上,长腿一蹬,那脚踏车便载着两人飞一般地穿街走巷飞驰起来。
俞月三这辈子坐过的交通工具有限,马是一种高贵的坐骑,而他从前只坐过牛车;坐汽车就好像坐在一个大箱子里,总没有行驶在路上的感觉;黄包车是稳当的,还有棚子可以挡风,却不如脚踏车这样,左右摇摆,好像裹挟在风的拥抱里,而风还是冷的,吹在俞月三火热的额上,却有种舒爽的凉意。汗珠还在耳后流淌着,可身后温暖的身躯却像一架火热的暖炉,将他周身的寒意都蒸干了。许弋良两手扶在车把上,一个环护的姿势,纵使他骑得险象环生,却总给俞月三一种踏实安心的感觉。
许弋良带着俞月三绕湖逛了一大圈,可这毕竟是数九寒冬,骑久了便觉得寒风萧瑟了。许弋良纵使享受俞月三缩在他怀里的感觉,可到底怕他身子薄受风寒,便掉头骑了回去。
胡同口停着一辆锃亮的福特车,将原本就狭窄的街道挤占了一大半。许弋良不得不在路口就下了车,对着那车牌仔细端详起来。
军牌。他好像认得这辆车,可一时间也不太想的起来。
正琢磨间,却见白怜生门口一阵说笑声,一个身着军大衣的挺拔男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白怜生将人送到了门口便转身回了家去,那人在门口略一停留,便迈着铿锵的步子,向福特车走了过来。
戚唯明。
司机躬着身为他开门,而那人显然是看到了许弋良,便对他略一颔首,连句话也未说,便坐进车中绝尘而去。
白怜生素来爱睡懒觉,若早上没睡饱,一天便都没什么精神。戚唯明一大早就来打扰,白怜生暗地里腹诽了他几百遍,却也不好得罪他,少不得强打着精神与他聊天,所幸戚唯明没坐了多久,也就回去了。
白怜生刚想回去补眠,便看到许弋良连门也不敲,带着他那个一新买回来的小情儿,怒气冲冲地推门进了来。
白怜生打了个哈欠,在梳妆台前坐下,从那成套的点翠头面里,拿出来一支鬓簪来在头上比了比,又放回了匣子里去。
白怜生站起身目不斜视地从那两人眼前走过,懒懒道,“你们一个两个的,一大早就来扰人清静,可真是讨厌死了。”
许弋良视线在那套头面上停留了片刻,道,“戚唯明送你的?”
白怜生转眼瞥了他一眼道,“我这满屋子的摆设都是人家送的,你说的是哪一件?”
许弋良大步走过去将头面匣子重重合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也收?”
白怜生好似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戏子收戏迷的东西,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不信你问问俞老板,有人喜欢送人一屋子衣裳,有人喜欢送人一整套头面,又有什么分别?”
俞月三原本站在门口小心等着,却听得白怜生平白无故连他也骂了进来,脸上红白一阵,不自觉地便后退两步,站到门外去了。
许弋良见白怜生话里含刀伤及无辜,心中怒火愈盛,“你收谁的礼物都可以,跟谁来往我也管不着,但是你不能跟戚唯明来往。”
白怜生手里拿着长勺正背对着许弋良往鸟笼里填食,听了这话,便好笑地转过身来,“我为什么不能跟戚唯明来往,他怎么得罪你了吗?”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让你离他远一点,难道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什么人?”白怜生将长勺丢在窗台上,“还能是什么人,男人呗!”
许弋良走到白怜生身边沉声说道,“我不是干涉你交友,可你要明白,有些人是来往不得的。戚唯明他是个军阀,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你跟着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处?”
“瞧你说的,我又不跟他跑马火拼、打家劫舍,不过跟他吃吃饭,聊聊戏罢了,我管他是做什么的呢?”
白怜生冷笑一声,有些无所谓地笑道,“我知道了,你们这些所谓读了几本书的人,眼睛里看的起谁啊。纸上谈天说地,可洋鬼子一来,一个两个就全都吓得尿了裤子。反而是这些你们看不起的土匪拿起枪来保家卫民。等敌人走了,你们就又钻出来高谈阔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了。”
许弋良皱了皱眉,强忍着耐心说道,“我不是来跟你拌嘴的,你若是对我有意见,我们两个慢慢谈。可这个戚唯明,你千万要离他远一点。他手上杀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你知道吗?你以为他对你是真心的?他家里又养了多少房姨太太,你又清楚吗?”
白怜生原本不过拿话来刺许弋良,想叫他心里不舒服,可听了这话,他自己心里反而更不舒爽,他拔高了声音冲许弋良吼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怎么只你有真心,别人都不配有了?你喜欢一个人,你的感情就纯洁高贵极了,别人就是虚情假意、肮脏低贱?我看那个戚军长人就甚好,对我也一心一意,又有钱又有势,我就偏看上他了,你又待如何?”
许弋良每日在外应酬,见惯了这些男人风月场上花天酒地的作风,原本不愿同他在这话题上纠缠,可眼见着白怜生就要踏进去,心一急便有些口不择言道,“不过是狎戏子捧场做戏罢了,这种场子里又有什么真心,你就不要执迷不悟了!”
白怜生听他说了这些话,便好似一根喝棒当头砸了下来。原来还是瞧不上他的身份,他暗地里红了眼,看着许弋良身后同他一样一脸震惊的俞月三,心中的怨毒便如钢针一般射了出来,“好一个狎戏子捧场做戏,都是恩客和戏子,难道你们就比别人高贵些?”
许弋良这才发现他失口说出去的话到底意味着些什么,他原本为了激白怜生勿入圈套,却不想这话一石砸二鸟,却把俞月三这个有心人生生套了进去。
许弋良转过身去,却见俞月三早已不见了身影,他心里忖度着,不知刚刚的话俞月三听了多少去。俞月三心思沉重,恐怕听了这话心生芥蒂,他心里一急,便忘了此行来找白怜生是为了什么,只满脑子想着要如何回转,不知不觉便放下白怜生,自己往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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