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行

第十四章 夜谈

    
    那婆子领着四人经过一个小院,又从东侧游廊下去,穿过一个拱门后便到了花府的花园。
    这花园面积并不是很大,设计却十分精巧,不仅奇山怪石错落其间,更有不知名的各色鲜花肆意绽放,染得空气都带了一丝丝清甜的味道。园中还有一个小湖,湖中白莲开得正好。紧挨着小湖的是一个以假山为装饰的临水亭台,大概高一丈多,拾阶而上,便可从亭中俯瞰到整个花园的景致。
    燕行和叶桑桑决定去亭内说会儿话,就打发了婆子回去。
    原本一心一意也想随二人上去,但叶桑桑知道与燕行独处时间不多,便道:“一心一意,你们在这里等就行了,不用跟上去。”
    一心一意互看一眼,低头答道:“回夫人,是老爷吩咐奴婢们要照顾好夫人的,奴婢们不敢擅自远离。”
    她们的回答早在燕行的意料之中。倒是叶桑桑略显窘迫地看了燕行一眼,眼里慢慢泛起点点泪光,但她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忍了下来。
    燕行心中不禁有些不忍,说:“二位姑娘,我知道你们也是担心沈夫人的身体,想方便照顾才不愿意离她太远的。但我与沈夫人一见如故,又是同乡,自然有好些妇人间的悄悄话想讲的。再说了,二位姑娘请看,这亭台如此显眼,上面的情况如何你们在下面便一目了然,也无须太过担心。”
    一心一意仍低着头,静静地不说话,十足像两个木头人,明显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燕行心中有些不耐,眼见四处无人,竟生出打晕一心一意,直接抢走叶桑桑了事的念头。但这想法不过是一闪而过。正当她想另找他法时,忽然听见身边的叶桑桑冷声道:“一心一意,我希望你们不要忘了我也是沈家的女主人,过去你们打着嘉池旗号对我做的那些逾越之事,不过是我不追究,可若是今日谁让我不痛快了,我以后便对谁不客气。”
    叶桑桑的声音半含怒气,竟还带了些不友善的迫力,不仅一心一意,就连燕行乍一听都有些吃惊。
    她冷着脸继续说:“今日我让你二人站在这里等我,你们便站在这里等我,否则,后果自负。”
    一心一意交换了个眼神,沉默了一瞬,这才犹犹豫豫地低声回答道:“是。”
    叶桑桑的脸色有所缓和,拉过燕行的手,沉声道:“云老板,我们走吧。”
    燕行触到她手心的细汗,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以示鼓励,两人便往亭台走去。她的身体一直绷得紧紧的,直到上了亭台才突地松弛下来,背对着一心一意,有些后怕地拍拍胸口道:“……唉,可吓死我了。”
    燕行噗地一声笑了,扶着她坐下,笑道:“你哪有被吓死,是我们被你吓死才对……哎呀,这下我可总算见识到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叶桑桑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沾了点点绯红,嗔道:“云老板!”
    燕行笑着摆摆手,说:“好了好了,我不取笑你了,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叶桑桑点点头,却又问:“云老板,谈正事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问明白……你是怎么知道何求文的,据我所知,她好像并没有一位姓云的朋友?”
    燕行哈哈笑道:“桑桑,是我呀,我是阿行。”说着,她假装扶鬓,实则掀起人皮面具的一个边角给叶桑桑看,“今天我易容啦。”
    叶桑桑这才恍然大悟,又笑道:“阿行姑娘,我真的没认出你来,方才还一直在想你是哪一位呢。”
    “这些倒不重要。”燕行忽然正经起来,“桑桑,今天我来是有要紧事想告诉你的。”
    叶桑桑也不禁认真道:“……何事?”
    “是好消息。”燕行微微一笑,“我们与鱼鱼商量过了,决定过几天就带你走。”
    “真的?”叶桑桑面露喜色,但瞬间又黯然道:“可是嘉池他盯得我很紧,你们怕是很难带我离开。”她看向在台下守着的一心一意,“她们两个虽功夫一般,手上却有一个信号烟花,若我有什么不对便会点燃,到时守在花府外的人便会不动声色地守住各个出城的通道,只怕我们是插翅也难飞的。”
    燕行有些惊讶于沈嘉池的严密防备,又庆幸刚刚没有鲁莽地对一心一意下手,还安慰叶桑桑说:“你不用担心,我们的法子谅他想也想不到。”
    “真的吗?是什么法子?”叶桑桑忙问。
    燕行道:“……是让你‘假死’。”
    “假死?”叶桑桑睁大眼睛,看起来像极了一只懵懵的湿眼小鹿。
    燕行看得心中一软,柔声道:“其余的事你不必担心,只要记住,我们在沈府的内应会给你一包药,你将它分两天四次食用,它会让你很不舒服,身上长水痘,症状大概类似疫症,接着你会昏迷过去,最终呈现出一种类似死亡的沉睡状态,不过这种状态只能维持几个时辰。但是你也不用担心,我们的内应会继续给你送药,直到沈嘉池把你安放入棺,等待下葬……你不用担心会在棺材里醒过来,我们一定会及时救你出来的。”她顿了顿,“不过即使不能如此,你也千万不要惊慌。”
    叶桑桑是聪明人,自然明白燕行的意思,不过微微一笑,语气坚定道:“能逃出去才最重要,其他的,我什么都不怕。”
    燕行点头笑道:“那就好。”
    或许是听见自己出逃有望,叶桑桑的神色轻松许多。她低头略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刚才听阿行姑娘说,你见过鱼鱼了?”
    “嗯。”燕行回答。
    “那……”她面带犹豫,但还是问了出来,“……她还好吗?”
    燕行笑了笑:“很好。”末了,又补了一句,“她也很担心你。”
    叶桑桑却苦笑道:“……她不恨我便足够了。”
    “她为什么要恨你?”燕行听她这么说却是十分不解。
    叶桑桑看她一眼,苦涩道:“她没有告诉你吗……我离开柴河寨的时候,我们因为一件事大吵了一架,她肯定觉得我是个疯子吧。”
    “她怎么会觉得你是疯子?她只是以为你们之间有个误会而已。”燕行越发不解,“她以为你误会她是男子而爱上她,她以为你爱的是身为男子的她,不想你表错情而已。这件事解释开就好了,她怎么会把你当成疯子?”
    “你说什么?”叶桑桑身体前倾,紧张地抓住她的手,“你说鱼鱼误会我爱的是身为男子的她,怕我表错情?”
    “对啊。”燕行点头。
    叶桑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抓着她的手却是越收越紧,最终撒开手,有些颓然地笑着说:“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即使我爱的是她,她却不爱我啊。”
    “啊?”燕行只觉得她的这句话喻意深刻,一时之间脑子竟有些转不过来。
    叶桑桑看向她,眼中浮起点点泪光,涩声道:“阿行姑娘,你说,我与她朝夕相处,又怎会不知她是男是女……我爱的就只是她而已。”
    燕行心中一惊,道:“这么说,你一开始就知道鱼鱼是女人,而且爱的也就是她?”
    叶桑桑点点头,含泪笑道:“当日柴河寨的人将我虏回山上,我是真的很害怕,可一听说这就是娘亲出身的那个柴河寨,居然又倍感亲切,还萌生了留下来的念头……毕竟当时的我前无路后无桥,进退两难,留在柴河寨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鱼鱼的时候,她故意吓唬我,可是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面亮得就像春天的池水,让我觉得她可能不是那么坏吧。后来在寨子里住下来,我发现她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表面看起来对手下也很凶,但实际上她每天早上很早就会起来练功,得了什么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寨子里的人,大家也都很喜欢她。
    阿行姑娘,你也见过她的,不知道你觉不觉得她就像会法术一样,她很爱笑,而且她的笑会让看见的人心情也变得很好,不知不觉地也跟着她笑起来。”
    燕行静静听她讲着,她脸上带着怀念往昔的幸福与沉静,看着她,竟令燕行恍惚间有种回到了枯井底,听何鱼鱼讲她们两人故事的感觉。
    “我知道我是一个胆小又没用的人,可是我也从来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过是从来不敢去做而已。我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她,因为我怕她为难,但是我更怕她会赶我走……可是我到底也是一个有感觉的人……”
    柴河寨的夏夜与洛平的并无不同,但因为在山上,鸟啼与蝉鸣似乎要更多一些,连天上的星星仿佛也更亮,常常给叶桑桑一种伸手可摘的错觉。
    每日晚饭后,柴河寨的人喜欢在操练场里乘凉,聚在一起闲话家常,也喜欢听叶桑桑讲些奇书怪志。有时讲到兴头上,何鱼鱼甚至会孩子气地扮成鬼怪来吓唬小孩子们。
    那一日,叶桑桑讲完一个狐仙报恩的故事时已经夜深了。大人们或者抱着熟睡的孩子回家,或者躺在藤椅上酣睡。她也有些乏了,本想靠着竹椅歇一会儿就回屋,没想到竟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有人将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
    她睁开眼睛,见何鱼鱼正俯身替她盖衣服,便说:“寨主?”
    何鱼鱼的脸在月下分外柔和,连声音似乎都带了容易察觉的温和:“你醒了……你身子弱,在外面睡容易着凉,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叶桑桑心下一动,便点头答应了。
    操练场离她住的屋子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两人自然而然便在路上聊了起来。
    “住的还习惯吗?”何鱼鱼轻声说,“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只管来告诉我,我会让二当家给你安排妥当的。”
    叶桑桑笑道:“我住的很好,也很喜欢这里,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好。”
    何鱼鱼听了,孩子似地十分自信地笑道:“那是当然!在我何鱼鱼的管治之下,谁敢说柴河寨不好!”她想了想,却又补充道,“我没有不许你说柴河寨不好的意思啊,我的意思是,有我在的一天,柴河寨肯定是最好的。”
    叶桑桑忍不住微微一笑,顺着她的话说:“是,寨主说的是。”
    两人相视一笑,又闲聊其他。
    忽然,路边的树上有东西砰地一声砸下来,吓得叶桑桑几步退到何鱼鱼身后,下意识抓紧了她的手臂。何鱼鱼也是吓了一跳,但很快冷静地将叶桑桑护在身后,上前几步查看情况,待看清发生了什么后,才回头轻声安慰叶桑桑说:“别怕,只是一个枯树枝掉下来了。”
    叶桑桑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我们走吧。”何鱼鱼对她笑了笑,自然而然地将叶桑桑放在臂上的手牵起来。
    叶桑桑却是一愣,只觉得面上有些发烫,没说什么便跟着她走了。
    何鱼鱼与一般女子不同,她自小便被母亲耳提面命,告诉她要扛起整个柴河寨的荣辱,再加上她一直与寨子里的叔伯兄弟生活,日常活动除了练武就是打劫,因此性格如同男子,平常人家中那些小女儿间的撒娇挽手等等亲昵之举在她身上更是难得一见。
    叶桑桑自然是知道这些的,因此免不了会多想。但正如她所说,她性格胆怯,胆怯便容易退却,就会更加小心翼翼。那晚过后,她虽然有些耻辱于自己的感觉,却又越发在意何鱼鱼与自己的关系,在意何鱼鱼是如何看待自己。 “或许是我自作多情,我越来越觉得她对我的好意可能代表了什么,而且我们之间的有些东西似乎确实也有迹可循,到后来,我似乎已经不知道,她到底是喜欢我的,还是……我以为她是喜欢我的。”叶桑桑眼睛泛红,声音也有些颤抖,“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还是什么都不敢做,因为我什么也不能做,我每天都觉得忐忑,羞耻,难过,可是只要有一点点迹象,我又会觉得很快乐,那一点点快乐已经足够让我忘乎所以……可是……”说着,她叹了一口气,一滴眼泪随着她的叹息声轻轻跌落,“直到那天……”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