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的谢陵并没有休息,只坐在黄花梨木的圈椅上。透过镂空的阁窗,秋日如煦格外暖人。不过谢陵已经习惯了待在阴暗的内室,光亮温暖的天地倒不适应了。
“殿下。”
谢陵慢慢抬起头看见了扶明,多日不见扶明憔悴了不少,一向光洁的下巴竟是一层浅薄的乌青。
“不要叫我殿下,我只是一个影子。”
亓御这些日子不是叫他季陵便是叫他王爷,伍子逢也随着亓御叫他王爷,阿缘叫他恩公。多日无人叫他殿下,他都要忘记扶明与扶家了。
扶明未恼,只是从怀中拿出一只瓷瓶递给谢陵。谢陵不动,显然不想接过瓷瓶。扶明上前一步将瓷瓶塞进谢陵手里。
他道:“殿下不要使性子。”
冷冷自嘲的谢陵举起瓷瓶在扶明眼前晃了晃,倏的挥动宽阔的大袖将瓷瓶砸在地上。一颗颗圆润晶莹的药丸滚落一地,谢陵将落在脚边的药丸一一踩碎。
“从今天起,我不会再服这药。你们扶家只有一个选择,只能选择三皇兄。”
扶明抿着唇,目光灼灼的凝视着碾平贴在地上的药丸。
他道:“我会再给殿下送来一瓶。”
‘呵’谢陵呼出口浊气,道:“你莫不是忘了扶家最初的选择。你送千次万次,我都不会服用。”
听了这决绝的拒绝,扶明显然是着急了。他语气冲了几分:“殿下!我只是想殿下也能活下去!”
“思树,这药无用。你知道的。”
娘胎里带的毒,哪里是几瓶药丸能解的。谢陵指尖轻拂脖颈后的两粒上下排列的凸点,这是唯一值得庆幸——他一个人吸收了所有毒素。想起了在扶家的孪生兄长,谢陵心中的念头便又坚定了几分。只有他死了,扶家才能一心一意扶持兄长。
扶明本还要说什么,门外却响起一阵脚步声。扶明当即告别谢陵从另一边的阁窗翻了出去。亓御推开门便见到门槛边上的药丸,他捏起一粒目光澄明的看着不语的谢陵。紧随其后的林硕也捏了一粒,他嗅了嗅药丸。
林硕道:“好药啊,真是可惜了。”
谢陵依旧不语,坐回了圆椅。
“王爷,不打算跟我们说说这药丸吗?”
亓御难得语气柔和,听着却?人的很。
谢陵抬脸看着亓御,竟是热泪盈眶模糊了视线。亓御这样活的自在的人,不但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也能操控别人的命运,而他自出生便是影子命不由己。
干咳了两声的林硕见?i王满面泪痕,他胳膊肘捣了捣亓御而后默默退出房间。女人哭他倒是见过不少,比如他阿娘、七大姑八大姨,但是像?i王这样好看的男子梨花带雨林硕少见。所以他果断甩锅给亓御,先溜为上。
对于林硕的先溜为敬,亓御不甚在意。
亓御看着枯坐在阴影里的谢陵,莫名生出几分躁狂。他语气冷如寒冰道:“这便是殿下活不下去的原因?”
“既然身患疾病,就要好好服药!”
谢陵抽?湟簧??壤崃骶?郊丈?肓索藿堑奈诜ⅰP涣晟?舭笛频溃骸澳阋簿醯梦沂剐宰樱俊
也觉得?亓御从这话里品出了方才是何人来过,能这样评价谢陵也就一个扶明而已。原来他这样是因为扶明吗?
亓御将谢陵掩在广袖里的手抽出一只来,把药丸放在谢陵手心。而后星目端看着谢陵泪痕未干的面颊道:“你既不是真的早夭的秦国圣懿公主,就要好好活下去。”
“季陵,谁也不能要你的命包括你自己。”
活下去,这本就是谢陵梦寐以求的。只是他能在漠北偷生多年,全是因为孪生兄长的缘故。倘若扶家因为兄长心疾的缘故且他又活的好好的,而放弃扶持兄长选择他,该当如何?
“我……”
从来都没有人告诉他好好活下去,所有人都要他隐藏在黑暗做无声无息的影子。所有人都要让他顶着早夭的秦国圣懿公主的名头掩藏在黑暗里,时刻准备着代替他孪生兄长面对一切危险。没有人告诉他,他不是秦国圣懿公主就要好好活下去。
亓御是第一个跟他说这样的话的人。
谢陵看着亓御冷峻的面容,生冷的眉骨下一双好像藏了夜幕星河的瞳孔里正是他一张泪痕遍布的脸。
纵使同为儿郎,他也不如亓御坚强。他抹擦着泪水,也不知怎的越擦泪越多,就像开了闸的洪水肆意流淌。亓御神色亦是为其僵硬不知所措,他弯下腰伸着一只手轻覆在谢陵未伤的肩上。
谢陵看着亓御垂落在他眼前的一缕青丝,忽的将泪水打湿个遍的脸埋在亓御的肩头伴着呜咽声泄洪般的泪浸湿了亓御的肩头。
活了二十年的亓御还是头回让一个男子趴在自己肩头痛哭流涕,僵着身子的亓御用空闲着的手轻轻拍了谢陵的背。他记得从前????哭的时候,舅母似乎便是这样做的。
呜咽渐渐止了,亓御才清了清喉咙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不对,亓御心道这样说似乎不太好。便又道:“只是未到伤心处。”
呜咽声在亓御两句话里似乎有死灰复燃之意,亓御慌忙道:“我说你能活到高京,便一定能活到高京。便是回到高京也有我护着你,哭什么。”
言语错乱的亓御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说个子丑寅卯,总归谢陵最担忧事便是能不能活到高京。
谢陵抬起头后深表歉意的看了看亓御肩头那一团湿哒哒的痕迹,隐忍许久的委屈与孤独化作泪水都留在亓御的肩上。
他面上突的晕出几分笑意,道:“扶明说你现下是京畿军府的督统,是替未来储君掌握着南衙北衙。若是没有储君傍身,这督统很难做吧。”
何止难做,只怕分分钟便会被李荣业为首的世林派抓着小辫子扣顶意欲谋反的帽子。谢陵能明白这点亓御很是欣慰。
说中亓御隐忧的谢陵很是愉悦,便又欢快的说了句:“你放心罢,本王虽见不得光,可到底也是皇室血脉,不会让你被抓到小辫子的。”
亓御听着见不得光四个字蹙眉不悦,他问道:“见不得光,怎么说?”
说漏话的谢陵踌躇着要不要发言官方的解释一下,他明白即便他不解释以亓御的能力查明也只是时间的早晚。索性他便说明白了:“先帝在世时普济观的万方道长曾给太后的双生胎占卜过,说是双龙胎乃是不祥之兆有伤国运。”
“所以你便成了秦国圣懿公主。”
话说,他这容貌就算眉上一刀也仍旧堪当公主……
亓御觉得有些可笑,子不语怪力乱神,先帝竟也信一个老道,本就子嗣不丰的先帝还让自己的皇子沦落到这个地步。
眼前这个?i王的身份清了,亓御却也未有水落石出的松快。想来谢陵应是真正的?i王谢陶的候补,一直都是谢陶的影子。
高京扶家里自从谢陶与扶若圆房后阖府上下便是严阵以待,谢陶心疾之重远超乎所有人的预料。确定扶若受孕之后,谢陶便似心胆俱裂一般一病不起。
松风阁里流水似的仆从鱼贯而入鱼贯而出,汤药换了一碗又一碗,整个松风阁里都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药气。一身月白大袖袍的扶昃提着药箱才将踏出阁门一步,扶荷便焦急的上前询问谢陶的病情。
扶昃只是叹气,倘若谢陶是与扶荷绵延子嗣兴许还能多熬一阵子。如今却是被迫与不是心悦之人的扶若绵延子嗣,如何能不触动心脉。此刻谢陶就像了了心愿一般,毫无求生的动力。
扶昃觉得还是与四姐说明?i王的状况的好,便道:“四姐,殿下他回天乏力了。”
扶荷猝不及防的身子一软险些站不住脚跟,她几近歇斯底里道:“不是说殿下还有十年的日子!怎么可能!我不信!五弟你想想法子,一定会有法子的!对不对?”
被扶荷抓着摇晃的眼花缭乱的扶昃空了双手紧紧抓住四姐的双臂,他迫使着四姐看着自己。待扶荷冷静了少许,他才道:“殿下本就缺损了心脏,若是半生闲情静养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也未必不可。可是,四姐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殿下是皇子!”
注定一生要活在波橘云诡中,为皇室的权势所禁锢,挣扎在惊心动魄的阴谋泥淖里。
“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扶荷一阵凄厉的泣涕之声,扶府宅院深深这点哀音根本惊不起波澜。相对于整个扶家的荣辱权势,扶荷个人的儿女情伤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远处的扶旬带着几个随从正疾步向扶昃与扶荷走来,扶昃暗瞧了大哥扶旬低着声音对四姐道:“四姐当好好照顾扶若,莫让殿下的孩子也步了后尘。”
与五弟对视片刻的扶荷恍然醒悟,若非这个孩子殿下也不会提前重病至此。扶荷比谁都明白,父亲是绝对不会让扶若一个庶出做殿下孩子明面上的母亲,只有她这个扶家嫡女才能做殿下孩子的嫡母,这才不会违背当初跟皇上的约定。
“多谢五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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