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寂然,最左倚墙而立的多宝书格与浮雕竹枝纹路的樟木顶箱柜遥遥相对。足有一人长的平头案前还纵列着不少简易花纹的书格,格上搁置着不少关于西南海崖军报,以及彻底与北突厥分裂的东突厥同吐谷浑鲜卑慕容大部联合进犯的军报。
亓御靠在红木圈椅上,自傅长书走后,便一直凝视着升降式灯架上红枣似的灯罩。
傅长书很敏锐的察觉了一切,但是仍旧晚了。
半年之前重获新生的他曾问过崔故老先生一句话,手无军权兵马的文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可能性有多大?
崔故老先生反问他:忠谏之臣魏征如何下场?
他答:死。
崔老先生说,这就是文臣,哪怕被君主视为自己一面正身端行的镜子,恼了帝王意,也不过就是个死字。古来纵览能挟天子以令诸侯者不是一代军侯便是一方门阀,纵使文臣之身,身后亦是千军万马枭雄无数。
于是他又问,可有全身心忠于失孤天子者?
崔老先生答曰:有,且数量不少,大多都是功未成名就的死人,比如亘古第一忠臣比干,抑或是功成名未就的佞臣,比如窃权罔利的少师严嵩。
最后他再问:当今对大晋天子或是皇室忠诚者几人?
崔老先生只是叹息,并告诉他自己站在朝堂看一看望一望,自会知晓。
后来他站在朝堂上主动扔了颗石子——都蓝与李荣业勾结,所谓的保皇派只是跟世林派一起忙着震惊,无人抓住这个能够打压李荣业等人的大好机会,若非叶唤真刚好来,他只怕会更心凉。
在处理万方道长一事上除了傅长书站在朝堂出言,保皇派至始至终都像一群死人。
至此,他终于明白前世李荣业等一群身后没有千军万马无数枭雄的文臣如何能挟少帝以令诸侯了——因为根本无人在乎羸弱的谢氏。而傅长书保不住谢阳只怕是傅家干涉之故,由此可见谢氏在朝根本无拥护者!
至于他父亲,只怕是打算手握重兵固守边陲不问朝事,抑或是拥兵自立一方。
“高胜寒!”亓御突然起身喊道。
高胜寒立即恭敬入内,听候吩咐。
“让萧飒、秋浇来整理西南罗刹和东突厥、鲜卑慕容部的军报,沈听河与姚逯去找傅许集中秘书监和中书省积压的和最近掌管地方呈上的折子,全部集中到这里。”
“是!”
亓御走在高胜寒前面,去往宗正寺——掌管皇族事务,记录着皇族、宗族,乃至外戚谱牒以及秘幸的地方。
正如崔老先生说的,没有千军万马的文臣连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能力都没有,何谈力排众议扶持一个丘郡小世子。
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大晋现下军权最盛的父亲与谢氏有什么关系。
宗正寺少卿周耀宗对突然驾临的亓少将军很是惊讶,要知道他们宗正寺在朝堂争斗中存在感一直都很低。亓御这样朝野侧目的人物,跑到他们宗正寺兴许也就是一时起兴。
“周耀宗,将跟本将父亲有关的皇室成员卷宗全部挑出来,现在就要。”
周耀宗不明所以的瞅了两眼面前这个姿仪清绝的青年少将军,稍许冷静后他便接受了亓御查自己父亲这事,有条不紊的指挥着宗正寺官员搜寻着亓御要的卷宗。
周耀宗的副手很快便送来一本册子,周耀宗翻好了页递给亓御之余不忘说明:“少将军,这是三十年前替先先皇出征的长昭公主的卷宗。”
卷宗上关于他父亲记录的并不多,只有寥寥一句话:昔时,长昭公主替君征战于漠北,赞叹一少年小将。
这是长昭公主征战八年,唯一关于漠北、关于战争的只言片语。
“为何长昭公主八年军旅,只有仅仅一句话?”亓御不禁好奇问道。
周耀宗想了想答:“宗正寺本想记录清楚些,毕竟史书不愿多花笔墨,但长昭公主生前侍奉在侧的姑姑拿来长昭公主的手谕,说公主不想逝世后留下太多关于战争的东西。只留这句,这少年小将的身份还是当时宗正寺官员七拐八拐套出姑姑话才补注上身份。”
“本将知晓了,今日之事,劳烦宗正寺禁言。”亓御道。
周耀宗慌忙行礼道:“这个自然!”
亓御出了宗正寺,便直接奔向嘉康宫,不管谢阳这个病帝如何式微,他仍是皇位的继承人,对于皇室的秘幸永远比宗正寺更加清楚。
到嘉康宫的时候,傅长书不在,季长福代为通传。谢阳近来多穿着红锦织金的龙袍,许是觉得红色能衬托的气色红润,但在亓御看来却是更加苍白无力。
“皇上。”亓御将礼数做周全。
“亓御?有什么事?”谢阳很好奇亓御不陪季陵下居州,反倒跑到自己这里。
“臣想问皇上,长昭公主与臣父有何渊源。”亓御看着谢阳苍白的脸,捕捉着谢阳泄露的情愫。
谢阳对于长昭公主这位姑母,其实不甚熟悉,甚至素未谋面,只知他父皇兄弟手足甚少,这位姑母担起了谢氏男儿的挑子,走上了战场。
“亓仪曾是长昭公主麾下的将领,与长昭公主算是忘年之契,私交甚是不错,先帝在世曾感叹过二人若是年岁不是差个十岁,兴许可以做夫妻。”谢阳说着这话,却是想起了一事:“宗正寺上一代少卿好像曾跟先帝笑谈过,长昭公主曾拜托他相看京府女子给亓仪说亲,说是以后可以抱养亓仪的孩子聊以余生。”
哪知事未成,亓仪未曾娶亲,长昭公主便战死沙场,同年亓仪便娶了宇文部鲜卑女子,次年末便诞下亓御。只可惜到底是晚了一步,长昭公主的话还是没能实现。
“原是如此...既如此,臣便告退了。”亓御躬身意欲退出宫殿。
谢阳却喊停他:“亓御!”待亓御停下他才道:“先人之情,堪比金石,可是朕也明白水滴石穿,金石可镂。所以,朕有一求。”
亓御张开双臂,双掌贴合作揖,谢阳到底是尊贵的天子,无论如何缠绵病榻式微权弱,都当得起他的礼敬。
“如果,朕说如果,居州之行,季陵或是谢氏还有余地,朕希望你或是亓仪仍能为先人之情,再为谢氏搏一次。”
“臣尽量。”
谢阳合眼,摆手示意亓御退下。
先人之情啊,谢阳望着金碧辉煌的穹顶,从前未觉得自己住的宫殿如此凄清空洞。此刻他四肢百骸都冰凉,流淌的热血也凉的透心。纯粹的先人之情,于他而言是不需要任何利益诱惑就能驱动亓仪的动力。
但于亓仪而言,或许是至毒至伤,最痛苦的回忆和最悲怆的遥不可及。
一个人如何才能死心塌地倔强守护着与己身丝毫无关的东西或人?血浓越水的亲情?并不是对谁人都有用,扶昃便是最好的例子。疯狂的爱姑且算是一个坚定理由,为之佐证的有为他困于一方宫宇的傅许、有改姓投身军营一生的亓仪、有杀兄利用姊的扶昃。
因此,他在季陵面圣的第一日便迫不及待的将其托付给亓御,默许季陵不合规矩的住在将军府、工部推迟锦王府选址建造。他看得出手握重兵的亓御对季陵有情,故而他又利用“有情”去赌季陵的未来。
谢阳仰面,瞳孔散光的望着穹顶挂着的双喜长穗宫灯。双人成?郑?檎嬉馇小3に晡抻牵?刖?簿谩K?挥姓飧龈F?耍?绯ふ压媚敢蚕袷逄铡
“季长福,备笔墨。”谢阳道。
“是。”季长福听了吩咐照做,一个黄土埋了半截之人一个将死之人,谁都劝服不了谁。
谢阳站立在案前左手支撑在案上,季长福放好镇纸。他右手执笔沾墨,仿若当年那个博山香院里那个瑞玉般的储君,翩翩而立,煞是引人沉醉其中。
‘长书以托长书......’
“季公”谢阳停下笔,倏地叫道。季长福一个激灵,慌忙应道:“老奴不敢当陛下一声季公。”
“季公哪里的话...呕”谢阳眼角湿润殃及了无辜的鬓发,嘴角的红丝滑到清瘦的下颌角,凝成一滴红漆吧嗒钉在熟宣上,“季公是长岁之人,日后将这信给傅许时,告诉他,朕想放他走,真心实意的想,无论这封长书如何内容都不是朕由衷之言。”
“老奴...老奴晓得。”季长福浑浊的泪趁着垂首之际,拼命烫着他干枯瘦削的手背,恨不得灼出几个窟窿。
亓御回军府时,傅长书正要离开,一天之内两次到禁军军府,这是他从未做过的,事实上他从未一天两次到过任何地方。嘉康宫他从来都是一待一天,在博山香院更是足不出户与书为伍。
“我觉得你不用看那些折子了,地方官员对皇上的态度很明显——不甚在意,连基本的请安折子有些大州都免了,大多都是哭穷哭灾的无病呻吟。”傅长书道。
亓御冷着脸,不看傅长书道:“你既然早知,还将这些折子藏的严密,如今李荣业都压不住居州,现在甩给锦王,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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