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君若归

第八章:何以慰忠魂

    
    两个时辰后,踏着斜阳,陌桑和容若来到了一处山涧。
    容若跳下马,向远处望去,已是夕阳时分,残霞飘落山头,映的漫天绯红。山涧清风,卷来阵阵沙哑的??声。
    翻过山头,便见一片参天树林,气势磅礴,直耸云巅。深夏之际,风出叶落,沙沙作响。
    “这片林子,一共一百九十八棵树。我以树为碑,将他们葬于树下。让他们的血肉,可以融于泥土,连成树根,化作风林恣意生长。”
    陌桑的声音在林中回荡,深沉别雅,缥缈至天上。容若抬头,景仰着已逝去的生命,树枝盘错,天空似在回旋。
    “有些人,虽辨不出身份,但他们埋于树下,长成枝叶,便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倘若哪天,这河川看够了,这尘世待累了,化作落叶散了去,便也遁入了轮回。”
    容若踉踉跄跄的径自前去,闭上眼睛,伸手感受着树干的纹路,粗犷又意气磅礴,好似跨越了萎顿和衰亡,他们又鲜活在眼前。
    “眼前的是容易,生于元癸丑年三月三日,终于己巳年八月二十四日。那棵是管家容放,生于壬辰年八月十五日,终于己巳年八月二十四日。旁边的是丫鬟初稚,生于不详年月,终于己巳年八月二十四日。最左两排,是辨不出身份的三十七口……我无法为他们厚葬,也不能为他们立碑,他们无亲无故,渐为世人所遗忘。但我陌桑,会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直到生命消散。”
    容若随陌桑走着,指尖拂过枝干,喃喃吟唱着。
    “薤上露,何易??。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薤上露,何易??。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容若的声音盘桓在风林间,每一棵树,好似都苏醒了过来,鲜活的,炽热的,随风摇摆着。穿过林子,便是崖边,容若单薄的身子,背靠一片暮色。与翠林,眺望着山麓炊烟。她立于晚风中,裙裾飞扬。
    容若背对风林站定,散开袖袍,朝着天地,郑重的一揖。
    “今日,若,以群霞落日,以苍茫天地,以寂寥逝者心,在此立誓,此恨此仇,吾必报之,以宽亲者,以慰忠魂!”
    随后容若缓缓跪下,手拱于地,头点于手背,行稽首之礼。
    容若埋于双臂里,直到情绪平静后,才起身立直,抬起手抹去眼角边的泪,哽咽道: “让他们看着山下那万家的灯火也好……”
    陌桑将容若单薄的身子搂入怀中,轻拍着容若后背,一下一下像是雨落石间,安慰道:“还有我……”
    “陌桑……我好难过,真的好难过,就像心中开了一个大洞,漏着风。”容若右手轻捶着胸口,眼泪从眼眶漫出,不经意间,在半空中,热泪落下,吹散在了风里。
    “我知道,我都知道……”陌桑的声音低沉着,像是吟唱着歌谣。
    “自从你醒过来,未见过你难过。但我看的到,你心内有多痛,面上就有多静。可压在心里未必是件好事,想哭那就哭,想恨那便恨,快意恩仇心中不也痛快些吗?”
    容若在陌桑怀中,点了点头。像是洪水泄了闸,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波涛汹涌的来, 埋头大哭。身体因为太过用力而剧烈颤抖起来。
    大约一炷香不到,陌桑襟前便浸湿一片,容若嚎啕转入啜泣轻颤,渐渐没了声音。
    “若儿。若儿。”陌桑轻唤着容若,半晌也没动静,随即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声。
    陌桑叹了一声,看来是哭累了,睡着了。此时天外经完全暗了,林中静的只有树叶婆娑声。
    一道黑影闪在了陌桑身边。
    “公子。”
    “迹,都准备妥当了吗?”
    “一切准备就绪。”
    “知道了。鸟入笼,天下将变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说罢,陌桑抱起容若,踏着清风,飞下山去了。
    翌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容若就醒了。经过昨天一番哭闹,容若整个人都处在眩晕当中。
    “啧——”容若扶着额头坐起身来,感觉脑袋似要炸开一样。
    “紫娟,紫娟!”
    “来啦来啦。我来伺候小姐洗漱更衣。”未见紫娟,便听紫娟慌忙作应。
    话音未落,容若见紫娟提着裙子,踏过门槛奔来。
    “我今日头疼的紧,定是昨天喝多了。你待会帮我备点醒酒汤。诶哟诶呦,早知道昨天就不那么放纵自己了。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说起来真是后悔,后悔啊。”
    容若拍了拍脑门,越想越觉得懊恼。
    紫娟听后,抿嘴一笑。
    “我还说小姐今日为何起的这么早,真是相当稀罕呢。没想到小姐是头疼的紧。”
    “你这小丫头,学什么不好,非学你家公子打趣人。”
    “奴婢可不敢,哦对了,公子说小姐要是醒了,用过早膳后,就去找他,说是有要事相商呢。”
    “知道了。”容若摆了摆手,示意紫娟端来早膳。
    早膳过后,陌桑本遣人为容若指路。可容若长袖一挥,随即让那些人散了去。独自??橛朴瞥隽送ピ骸
    当容若站着若水园门口,望着门匾的烫金大字时,不由背着袖子,咂起了嘴,唏嘘了一阵。
    踏进若水园,不远处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她踏着碎石小路,循着溪水的上游,转过竹林的拐口,眼前豁然开朗。
    湖水静淌,轻烟上笼,似真似幻。背靠青山,怀坐楼阁。
    好一个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忽然琴声骤起,群鸟惊飞。 容若回过头,只见陌桑在朦胧的湖心亭中飘扬着似雪的衣衫。
    见容若来了,陌桑停了琴望向她。容若跳着招手,蹦蹦跳跳前去,随后觉得不妥,又整整衣襟,缓步规矩的走着。
    陌桑在亭下无奈一笑,静默的等着容若。没想容若刚看见陌桑,几丈之外便往后撤一步,甩了甩衣袖,双手一拱,作了一揖。
    “桑公子好。这若水园叫的,可既雅致又意蕴横生啊。没想到桑公子不仅是个读书人,这野心志向还不小,想着润泽万物。以前小女子着实不懂事,无法无天。日后见着公子一定会礼数周全,不敢再冒犯公子了。”
    容若一上来便装腔作势起来,想着今天可算是抓住陌桑豺豹之心的尾巴了,定要好好奚落取笑一番才肯罢休。
    陌桑摇了摇头,无奈一笑,拍掉容若作揖还未放下的手。
    “头不疼了?怎的又开始调皮了。”
    “啧啧啧,桑公子这是恼了?怎么只许公子打趣小女子,就不许小女子打趣公子了?”
    容若边走边说,大踏步向竹屋内。
    “我刚进门时,见着门口的烫金大字,我一瞧啊,这苍劲的笔力,定是风流倜傥陌家公子的真迹。毕竟高贵冷艳的桑公子,怎瞧得上他人字迹。不过对比我这样朴实无华的乡野村妇,桑公子的自信更胜一筹,竟把自己的字匾上去的,在下输的心服口服啊。”
    陌桑也不羞赧,反而被容若逗的飒爽一笑。
    “唉,不过啊,这院子叫若水园很是悦耳,这桑公子入木三分的字,也确实值得一匾。”
    容若转身又朝陌桑一揖。
    “哈,桑公子,小女子学的怎么样啊?”
    陌桑这个人嘛,看着斯斯文文,但城府极深,最擅长的就是拿捏人心,一眼便能看穿他人心思。而他这等人待人,就似那手中纸鸢,一松一紧忽冷忽热。最喜扇一耳光给颗枣。容若待久了,自然是学的像模像样,手到擒来。
    说起陌家公子,容若可不觉得陌桑似那普通文人磊落君子般,他肚子里可要黑的多,阴险的多。
    不过风雅之事,容若觉得陌桑做起来不觉讨厌,还甚是附庸的可爱。
    “抓住了精髓,可出师了。头还疼不疼?”
    “好多了,可让桑公子费心了。”
    陌桑跟在身后,笑容徒然少了一分,似是想到了些什么,神色多了分怅惘。
    踏上小筑,一股清幽扑面而来,顿时让人心静万分。 环顾四周,屋内陈设整齐雅致。珠帘,青帐,坐塌,淡香。 旁边的竹楼两层架起,堆满了书籍。多而不乱,杂而不滥。 剩下的一间屋子就是起居的卧室了。
    “哟,这儿不错嘛。”
    “可是喜欢?”
    “喜欢。”
    “喜欢便可以搬来。”
    容若一听,眼角的欣喜立马退去。
    “不了不了。住那挺好……挺好。”
    她不知道陌桑又在打些什么主意。
    “来,坐下。”
    陌桑收起玩笑姿态,跪坐在几案前,为容若斟了杯茶,指着案几上残局道:“可会解?”
    容若摇摇头。
    “你可知这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报仇也是无异。”
    容若不再打趣,跟着坐下,她抬眼看着陌桑,捻着黑白子在指尖。
    “知道。”
    她终是看到陌桑的用意,陌桑每讲一句话,她离事实便愈近了一步。
    “即便是以生命或是以信任为代价也在所不惜吗?”
    她想复仇的心是急切的,以至于在听到这句话时以为只是一句危言耸听,便也不放在心上。
    “是。”
    “你可要考虑好。”陌桑轻笑,摇摇头,他看过太多人如此了。有些代价,也许只有被付诸过了,才会知道它到底有多么沉重。而现在的一句“是”不过是一腔热血罢了。
    “陌桑,我哪有选择?”容若知道陌桑在轻笑什么,就算他的话不是危言耸听,可陌桑引她入的局铺好的路,所要付出的代价,全都由不得她。
    “那么,相信我。”
    “好。”
    “计划这件事还需要些时日,务必相信我,按照我说的做,过了乞巧节就启程去。”
    容若低头看向棋盘,纵横捭阖,黑白交错。每一步都是对弈之人的精心设计。那茫茫的黑白子中她在其中,却不知哪一子才是她。
    “陌桑,要开始了吗?”
    “是的,棋已摆好,只剩你了。从现在开始你要孤军奋战,没有人可以帮你了,记得保护好自己。”
    陌桑温声的说道,俯瞰苍生般,俯瞰着局中的虫豸蝇狗。屋外若水园,骤起的风卷着残云,天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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