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早操改成了晨跑。
跑操时安歌有点跟不上。
这会还没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 同班同学相差四岁的也有, 像程婷婷比大部分同学大一岁。班上有个男同学比她还要大一岁;也有比程婷婷小两岁的, 家里没人带孩子,五岁就入学了。
加上每个人生长发育情况不同, 跟安歌那样个头的也有好几个。但他们是一级级读上来的, 年年经过这么一遭, 身体素质不同。
安歌上气不接下气, 理智上知道要控制节奏, 但身体不答应。苦中作乐只好安慰自己, 短跑和长跑用到的肌肉组不同, 百米飞人不可能兼马拉松冠军, 人无完人。
方辉朝她挤眉弄眼。学校划出的路线是沿整个校区跑两个大圈,队伍这么长,只要经过花坛时往树后一躲,她人又小,等下一圈跑过时悄悄往队伍里一钻……
各班班主任也得随队跑,谢老师看在眼里,加快两步给方辉后脑勺来了轻轻一巴掌。不过她对安歌说, “支持不住就先跑一圈,慢慢习惯。”
安歌喘着白毛气点头,但没撤。她是想做飞行员的人, 还是需要练耐力的。
跑完了原地站定, 每人两百个跳绳, 安歌继续苦着脸……撑!
不过也不是只有她这么菜, 旁边冯超也不好多少,脸色煞白,跳得如同慢动作。
罗建军看不下去,“冯超你吃早饭没?”
冯超连点头都是慢动作,“……吃了。”
方辉每天早上给他带一个白煮蛋,程婷婷那边隔三岔五给他小豆沙面包。她叔叔是一中老师,一中师生每人每天凭券能领一只面包,券是学校发的,免费。面包是校办厂自己做的,味道不怎么样。程婷婷的妈迷信吃了一中的东西能考上一中,所以特意问她叔叔讨要,领了回来给她吃。
安歌也尝过。梦里徐蓁考上一中的初中部,经常把面包带回家。不好吃,烘制时奶油加得太少,面包又干又硬,里面一小坨豆沙馅,偶尔会吃到砂子。
不过因为有一中的光环,在外头还是挺受欢迎的,至少钱浩辰就拿肉包子跟程婷婷换过。但也就换过一回,程婷婷有点失望,肉包子对营养不良的冯超更合适。
长大就好了。
程婷婷觉得冯超可怜,他总像没吃饱,衣服洗得又薄又旧,裤脚吊在脚踝上。但她没办法帮他,冯超也不会接受她超过小面包的帮助,因为知道她吃父母的、用父母的,帮别人就是慷父母之慨。
她也不能像方辉那样,带着冯超去捡垃圾换钱。
说起来方家兄弟有种特殊的坦荡荡气质。程婷婷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方旭和徐蘅分零食,她觉得自己对徐蘅算是比较友善的,但跟方旭还是有差别。方旭眼里,似乎看不到徐蘅吓人的长相,也不怕她呜哩哇啦的大嗓门。
冯超不是饿,是肚子疼。
昨晚开始疼,隐隐约约,不厉害,但总像牵着哪里,浑身不舒服。半夜他醒了一回,浑身的汗,又湿又冷,粘在皮肤上。
怕阿姨说,他没吭声,缩成一团继续睡。
早上他在校门口遇到安歌。她给他带了一搪瓷杯的热豆浆,喝完后浑身暖融融,肚子疼也止住了。
但一到跑操,又开始疼,他觉得自己快要吐了。
半分钟后,冯超捂住嘴,跑到花坛边,探出个脖子蹲着,吐了。
他眼前发黑,肚子疼得更厉害了,但心情有点小愉快-强忍没吐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吐在泥土上要好得多,而且没弄脏衣服鞋子。
“怎么回事?”
“跑得吐了?不会吧,慢得像蜗牛爬了。”
同学们凑上来,议论纷纷。安歌没理他们,蹲在冯超旁边,仔细观察他和呕吐物。
满头冷汗,吐的东西里没有实质性的食物。
“冯超,你觉得怎样?”谢老师问道,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低烧。
冯超吐了场舒服多了,但就在想说话的同时,又一波强烈的恶心涌上来。他完全顾不上别的了,哇的一声再次狂吐。
方辉端了大半杯温水,从同学里挤出来,蹲到冯超的另一边,等他停止呕吐的时候递上去,“清清口。”
冯超勉强笑了下,没漱口,而是回答谢老师之前的问题,“好多了。”
谢老师不放心地看着他。
后面班干部开始发挥作用,体育委员荀真大声道,“今天的跑操已经结束,大家回教室,准备上课!”劳动委员去食堂拿了几只用过的煤球,踩碎后倒在呕吐物上。
方辉和程婷婷一边一个,把冯超扶起来。
但他突然抱住肚子,脸涨成通红,艰难地说,“要上厕所!马上!立刻!”
罗建军连忙接手,跟方辉架着他冲向男厕所。
谢老师和安歌往教室走,安歌有个不好的预感,“会不会……阑尾炎?”
如果是的话,那冯超真是倒霉。
谢老师也这么想,唉这孩子算得上多灾多难。如果没有亲人,也许对冯超来说还好些,毕竟他是男孩,长得不错,头脑又好,虽然岁数对收养家庭来说大了,但也有不怕养子忘本愿意收养,总比现在情形来得好。
方辉跟兔子似的,从厕所里跑出来,拔腿狂奔,一路追上她们。
他大口喘气说,“谢老师,我看得送医院。”学校有医务室,但那个校医一问三不知,连最简单的伤口消毒都做不好,没人愿意找她看病。“冯超在水泻。”
谢老师想了想,表情严肃,“行。我再去找个男老师,你和安歌也陪着去吧。”
过了会体育老师来了,踩着辆黄鱼车,问食堂借的,罗建军和方辉帮着把冯超扶上车。谢老师背着她的黑包包也上了车,平时那包塞满试卷,这会大概抽空了,瘪瘪的透出钱包的样子。
冯超眼泪都下来了,“对不起……”
方辉勾住他肩膀,“咱们谁跟谁啊。”
谢老师很实际地摸摸他额头,“比刚才热。樊老师,麻烦你快点。”
樊老师应了声,加快了速度,还好一公里多就有一所红十字医院。
谢老师冲在前面去挂急诊,樊老师不由分说,把冯超背在身上,方辉和安歌跟在旁边跑。
真被安歌猜中了。
冯超阑尾炎。
医生建议开刀,虽然孩子年纪小,但阑尾炎算小手术,技术很成熟,不会影响以后的健康。
谢老师知道医生说得对,先去把押金付了,又找地方给冯超的阿姨打电话。
冯超早上吃过东西,得等过六小时才能麻醉。
医生给开了镇痛的药水,先挂上了,冯超惨白着一张小脸平躺着。
樊老师买了茶叶蛋和豆腐干,拎回观察室分给方辉和安歌一起吃。他充满歉意地对冯超说,“……不好意思,你得忍忍,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
方辉忙到这会,饿了,不好意思刺激观察室的病人们,跟樊老师到门外去吃东西。他见安歌不动,想了想去洗了个手。
“我认真洗的。”方辉张开手掌给安歌看,在冷水里冲得太久,手指有点泛白。
他剥了个茶叶蛋给安歌吃。
樊老师吃东西快,一会已经吃了不少,打着饱嗝东张西望,“我去瞧瞧,要杯水来喝。”
过了一会他回来跟方辉说,“谢老师在跟人吵架。”
方辉赶紧过去看,原来是跟冯超的阿姨在电话里吵。
谢老师气势十足,“这钱我出,陪护我来,你只要签字同意手术!别的烦不着你!”
大概她这话掷地有声,电话那边弱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方辉只觉得谢老师满脸的克制,眉毛皱成了两团。
好不容易对方说完,谢老师放缓声音,“是,我理解,谁都不容易。你放心,来签个字就行,其他的不麻烦你……不用谢,这孩子是我学生,应该的……嗯,没事,我理解。”
挂掉电话谢老师才注意到方辉,“怎么样了?”
方辉摇头,过会闷闷地说,“找不到冯超的爸爸吗?”
见他难得的愁眉苦脸,谢老师有点好笑,心情也变得好多了,“找到又怎么样?”
“亲生的有赡养义务吧?”
谢老师慈祥地摸摸他的头。头发已经养回来了,柔软乌黑。
她简单地说,“勉强是没有幸福的。”
学校的老师们何尝不对冯超的身世好奇,但无非两种可能:冯超妈遇人不淑,不能提;非本人意愿有的,不想提。就算不是以上两种可能,做父亲的从来没出现,证明他根本不想当这个爸爸。
走了几步,方辉又说,“谢老师,你真好。”
谢老师完全恢复心情了,“一般般。”她安慰方辉道,免得孩子过早见识灰色,“刚才的话你可能听到了,但不是这样的,冯超阿姨有她的不容易。她愿意接纳冯超,也是付出代价的。”
方辉也就随便听听,咕噜一声,“既然做了,就做好些。”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