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事, 李勇把孩子们一个个送回去。
何明轩下车往家走, 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李勇以为他是玩得累, 四个孩子半天挑了一蛇皮袋野菜,够辛苦。
其实挑荠菜的主力军是老乡, 城里孩子可以让他们笑几天了-不会用农具, 认不出荠菜和马兰头, 难怪细皮白肉。乡下孩子谁不是放学砍一笼猪草背回去, 做作业之前先得喂鸡喂猪。
当年安景云那批知青刚下乡也是这样, 一帮十六七岁的小青年,城里没有足够的工作岗位, 叫他们扎根农村。不会收稻,莽撞些的一镰刀下去砍在自己腿上, 血淋淋的吓得赶紧叫赤脚医生来看。糊一腿草药, 拖着脚, 跟着老人小孩在田里拾稻穗。没办法,不做没工分,没工分就不分粮,要饿肚子。
“景云跟她家小徐厉害, ”说的人一竖大拇指,“脑子聪明,又舍得出力气,不输村里壮劳力。养鸡也是一把好手, 春天孵二十几只小鸡, 别人家的发鸡瘟, 她家的就没事。每到割尾巴天天杀一只来吃,养得她家老大壮壮实实。”
“小的这个聪明,直接念四年级,省下的学费不说,早几年工作能多贴家里几年。别人家的女儿是赔钱货,养大了差不多准备嫁妆嫁人,她家这个小的等毕业才多大。”
有人驳道,“成绩好,多半要念大学,念完大学年纪也到了。”
大学对于农村孩子是百里挑一的事情。别说大学,读到高中毕业的都没几个。倒是知青出过不少大学生,有对比就有动力,不想种田就得考进大学。而农村长大的,早已习惯农活,苦归苦,熬熬也就过去了。
何明轩的父母也插过队,秦梅君更是不输安景云的铁姑娘,完全不接受失败的理由。
这会听完儿子汇报的考试结果,她脸一拉,何明轩自动过去跪在搓衣板上。
“同意你去徐家,是让你跟毛毛学习。你倒好,比她足足少十分。她多大,你多大?”
何明轩很想说,可我比第三名高十分。
不过这种话还是不要说得好,说了恐怕明天得带着青眼圈去学校报到,他识相地跪得笔直。
“笨鸟先飞。”秦梅君扔下一本《许国璋英语》,“我问过安阿姨,她们家毛毛学的就是这本。现在背熟单词,以后进了中学时间就少了。”
红星小学99%的家长如果听到何明轩算笨鸟,大概都得怀疑自家耳朵出问题,安景云可以好好哭一哭了,那么徐蓁呢?
只好想开些,多想儿女的优点。也是这一天,安景云做了人流手术,难得地躺在床上休息。徐蓁陪在旁边,端茶倒水,中午抢着下厨,给亲妈下了碗面条,还窝了两个鸡蛋。
大女儿是藏了小秘密!
看不穿小女儿,大女儿……那是不在话下,安景云缓过痛劲,稍一敲打就给问了出来。
“真的?”喜出望外,安景云原本半躺着,这下腾地坐了起来,“给我看看。”
徐蓁扭扭捏捏拿出杂志。她按安歌教的打大纲试着写小说,投了十几回,自己都快要绝望的时候居然有一篇被取了。
能忍到收着杂志才告诉安景云,完全是因为安歌给的建议-留到妈妈最需要安慰的时候。
徐蓁只知道妈妈近期会做一个小手术,并不清楚手术的含义,但现在应该是合适的时间吧?
安景云一目数行看完小说,回头又细细读了一遍。以免孩子骄傲,她硬是收住心中喜悦,淡淡地把杂志收到枕下,“写得不错,但学习也不能放松,下学期要升初中,读一中还是读七中,全看这几个月的努力。”
七中是离家不远的一所普通高中,每年能考取大学的人一只手能数得清。
“念七中还不如读商校,三年后毕业进供销社工作也好。”社会上大把找不到工作的年青人,安景云一个远亲的儿子,高中毕业,高不成低不就,快三十岁还靠父母养着,“工作之余有的是时间动笔头。”
徐蓁微微失望。
她想考大学。妹妹帮她找到一些电影学院的招生简章,世界上有教人写故事的专业。
安景云看到女儿脸色的变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她不是真的想叫大女儿读职校,但不给点压力,恐怕这孩子不了解现实。
吓过就得揉两把,安景云放缓声音,“好好学习,妈妈肯定供你读大学。”
徐蓁点点头,起身给妈妈去厨房倒热水。
等她一出卧室门,安景云连忙从枕下取出杂志打开目录又看了一眼,又高兴又辛酸,总是自我安慰“天生我材必有用”,没想到大女儿的能力在这儿。可惜高考看的不是这个,还是得抓紧功课。
徐蓁迟迟没进来,外面的杂声越来越大,听着像婆婆和小姑姐的声音。
这时候她们来干什么?
安景云皱起眉头。
公爹在局里开会;徐正则上中班;老太太前阵子有晚没睡好,这几天精神不济,在小房间休息。家里应门的只有徐蓁和徐蘅,都是孩子不说,徐蘅还口齿不清。
显然徐蓁挡不住奶奶,卧室门“呯”的一声被推开了。
徐老太见儿媳妇躺在床上,知道小女儿说的多半是真的,从头凉到脚。
小姑姐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妈,我不会骗你。景云刮掉了你孙子,要不是我今天在医院看到她,你还蒙在鼓里。”
徐老太黄着张脸,抖抖地走到床边。
都是生育过的女人,哪里有什么不明白,她扬起巴掌就要打儿媳妇。
安景云头一侧,身子往里翻。
不过这巴掌没能落下,徐蓁拉住徐老太的手,大声叫道,“奶奶,不能打妈妈!”
徐蘅见势头不对,一边哭得满脸眼泪鼻涕,一边抱住徐老太。她有把傻力气,徐老太上了年纪,竟然挣不开,气得骂道,“当初我不同意娶你,没胸没屁股,一看就是生不出蛋的。老东西非要同意,果然徐家在你这里断子绝孙。
徐蓁反驳,“奶奶,我上了族谱!徐家有我!”
确是事实,徐老太无话可说,过了会突然往地上一蹲哭道,“我的小孙子哟!”
安景云头疼得快爆了,忍无可忍,“妈,你在这里大吵大闹,邻居怎么看我们。”
徐老太醒了把鼻涕,随手抹在床单上,点点心口,“我这跟火灼似的,管别人怎么看,爱看不看。”
安景云平时睡阁楼,手术完爬上爬下不方便,临时睡在徐蓁和徐蘅的床上。饶是徐蓁没有安歌那么讲究,此刻看着那滩鼻涕也一阵恶心,脱口而出,“奶奶你说过爷爷在的地方你不踏脚,爷爷在呢。”
语声未落,安景云就知道要糟,果然小姑姐扑过去打徐蓁,“没大没小,谁教你这么跟奶奶说话!”
一个是成年人,一个是半大孩子,等安景云挡住小姑姐,徐蓁已经挨着两下。
安景云的心这下才叫火撩了一般,“我女儿轮不到你动手!”
“不尊重长辈就不对,打她又怎么了?”小姑姐悍然说。
那边徐蘅拖住了徐老太,哭道,“你打姐姐,我去打刚刚!”
刚刚是小姑妈家最小的表弟。
乱糟糟一片中,两个声音特别响。
一个是安景云直着嗓子,“我生的是女儿又怎么了!我女儿比别人儿子强百倍!”
另一个是苍老的声音,“住手!”
徐老太的嚎哭来了个紧急刹车。
回过头,老太太站在门口,握着一把晾衣叉,“闹够没有?!”
这大概是安歌印象中老太太最威武的一次。
匆匆冲上楼的她,拎着一袋野菜,想给老人点个赞。
冯超默然走过去,扶安景云躺到床上,又走到老太太身边,拿过那把晾衣叉,把老人护在身后。
什么话也没说,只有一个意思:再不走,我就打人了。
一二三四,四个孩子,对不速之客怒目而视。
小姑姐先心虚,“妈,我们走吧,反正刮也刮了,哭也没用。”
她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徐老太往外走。
“奶奶,”安歌叫住徐老太,“你姓卢。”
徐老太猛地明白过来,这是说她已经和徐重离婚,算不上徐家的人。她伸指对着安歌,“你……”
“你还是我奶奶。”安歌看着她,“但别口口声声老徐家,徐家怎么过,徐家的人自己知道。”
“毛毛-”这回是安景云叫住小女儿,婆婆再不像话,也仍然是长辈。
安歌没应,侧身让出路,意思“你们可以走了”。
小姑妈低声嘀咕,也不知道是在骂谁,转头看到安歌的目光,突然闭了嘴。
这是小狼啊-怎么以前没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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