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蓁鼓着一包气, 但仍然绕了一段路把沈曼送到家。
走的时候看到巷口有人影一闪,估计是那个小阿飞。
到家她三步两步冲上楼, 打算跟安景云倾诉, 然而安景云还没回来。
咦?
一中高中部五点一刻放学,安景云是四点半下班。
徐蘅鬼头鬼脑探出头, 指指厨房,又缩了回去。
厨房油烟夹着烟味, 徐正则沉着一张脸在做晚饭, 窗台上烟灰缸里有两个烟头。徐蓁顺手把烟灰缸倒了, 洗干净收到房里, “爸, 妈妈说过窗台上别放东西, 掉下去砸到人不得了。”
徐正则看她一眼,没吭声。
灶台上放着一碗炒好的白菜肉丝,认真说不能算肉丝, 可以说是肉条了。徐蓁端到餐桌上, 又见锅里的“蚂蚁上树”堪称巨型“蚂蚁”, 哭笑不得,“爸爸, 这不是肉末, 是肉丁。妈妈说做菜要色香味俱全, 你做的……啥都没有。”
这天徐正则是夜班翻白班, 从昨天晚上连着上了十六个小时, 眼皮干巴巴地沾在眼球上, 转动时生疼,胳膊腿腰背没有一处不酸痛。然而回来家里只有一个二二-夏芳帮忙接的,灶冷,锅空。
说话间徐蓁闻到一股焦味,果然煤球炉上的饭锅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饭焦了。揭盖一看,大概水放少了,面上一层米粒明显夹生,她干脆打松米饭,加了两杯水直接煮泡饭。
“爸爸,你是不是太久没操练?我记得小时候你做的饭挺好吃。”徐蓁叨叨道。几年来家里有老太太在,徐正则很久没碰锅碗瓢盆。
大女儿跟小麻雀一样,提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件小事,徐正则难看的脸色渐渐缓和,“还不是你嘴馋,抱住了吃的不肯让人,吃得多哪有不胖的。”
那时候家里只有徐蓁一个孩子,他们也年轻,体力充沛,种田虽然辛苦,但习惯了也还好,处处宠着她。
大门响,安歌和冯超到家。他俩和徐正则打了个招呼,进房放下书包就出来帮忙。
徐正则把焦泡饭盛到碗里,冷哼着,“你妈现在是办公室干部,能干了。”
下午他快下班时接到电话,安景云说她来不及做晚饭,让他下班直接到家,别在外头晃。
什么叫外头晃?徐正则满心不服气,但没等他反驳,安景云急匆匆挂了电话。
徐蓁看看安歌,安歌看看徐蓁。
老爹在讲酸话?
吃过饭孩子们接手了家务,徐正则坐在沙发里靠会,没想到一下子睡着了,鼾声震梁。
安景云下班后忙着跟组织到的人手商量挣钱大计,先要凑每个人的时间,又要商量怎么分配收入,到家快九点了。
徐正则眯了一觉,听到妻子的声音醒了。
安景云饿得前心贴后背,一边扒冷饭冷菜,一边讲给徐正则听。计划进展顺利,听说能挣钱,大家一个个踊跃得很,打算不管事假还是病假都要空出时间挣外快。
这不是破坏正常生产?徐正则不以为然,业余挣钱也算了,正经班不上?不对也不该。
“干一天顶单位干好几天,谁不愿意?大家全缺钱哪!”主要市面上好东西越来越多,大彩电、大冰箱、全自动洗衣机,有了起码的又想更好的。搁以前看不见心不累,现在能干的人跑南方,一件件搬回来眩得人满心满眼想要。“咱们家也缺。只要看娜娜就知道,她穿的用的,拉开咱们家孩子一截。”
徐正则沉着声问,“牵头的人是你?”
“是啊,采云那边说没问题,她去跟厂里说。我想着替大家谋个福利。”
“福利?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脚,不正之风!”徐正则冷脸道,“不行,让人报上去,说不定连爸爸都会被人拎出来批,你别给他找麻烦。”
“嗳商量好了的事,变掉她们多失望。”安景云笑着说,“小妹连钱的用途也想好了,要给女儿买双旅游鞋,那孩子也真是可怜。”小妹是安景云厂里的同事,丈夫念了大学,嫌她没共同语言闹离婚。别人劝她把孩子扔给当爸的,她却说“不跟当官的爹、宁跟讨饭的娘”,硬是要求把女儿判给她。
“不行!”徐正则坚持。
安景云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徐正则,那么二贵跟夏芳怎么办?他俩的工作在哪里?”
“我来想办法。”
“你想?”安景云没好气,“我也不用你想别的办法,把别人欠你的钱讨回来!”
“……借钱的老黄你也认识,是真困难,我开不出口。”
“长贫难顾。”安景云努力忍着气,“一次两次也算了,几年一直这样,估计好不了。”
“又不是故意不还。”徐正则数给安景云听,“老黄家两个老的瘫在床上,停药就是要老的死,不停每个月光医药费就要六十几块,老婆没工作,一个人上班,连老带小养五张嘴。他小学毕业,只好做搬运岗,岗位工资低,一个月才四十块,不够用啊。”
“那也不能光跟你一个人借!他干吗不去找厂长?还不是看你好说话。”
徐正则无奈道,“厂长怎么可能理他,最近还在说准备搞淘汰制,弄得不好老黄工作也丢掉。再说我又不是没拿钱回来,工资虽然被借光,但维修店那里每年也有三千多,够家里开销的。不够的话不是还有爸爸的工资,你何必再折腾。”
安景云放下筷子,盯着他,“这些年我听够了,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样样机会先让别人。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没结婚之前年年三八红旗手,嫁了你,这些荣誉先给别人。我也是一个人,想上进,付出了想得到表扬,想过得好些。但我都默默放弃了,怕影响爸爸、影响你的名声。现在大家全在外头第二职业,为什么我不行?你两个姐姐每次来要钱,理直气壮,因为是她们爸爸的、兄弟的收入,不是我的,我没资格扣住。我也不想沾你们的光,我有手有脚,每个月八十几块工资,用得着靠别人?”
徐正则脸上挂不住,涨得通红,讷讷道,“她们……”
安景云拿起筷子闷头吃饭,打断他,“你现在做饭还不如毛毛,咸的像打翻盐罐头,淡的像没加盐。”
她眼神冷漠,徐正则脸上的红慢慢褪掉,变为青色。他听到后面的动静,回头看发现是徐蓁和徐蘅,她俩凑在门口听父母对话,估计刚才的全听到了。
“不好吃别吃!”徐正则刷地夺过碗。
用力过猛,争夺中碗掉在地上,碎了。
安景云愣在桌边,眼眶红了。
徐蓁跑出来,瞪着父亲,“爸爸,你吃了多少次妈妈做的饭,还不是整天嫌这个嫌那个。”
徐正则气头上,一把推开大女儿,“滚!要批评老子等你翅膀硬了再说!”
徐蓁还是头一次被父亲骂,顿时掉下泪,大声骂回去,“怎么,家里就不能讲道理了?你整天不在家,妈妈又要上班又要照顾我们,还要安排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你有什么资格说妈妈!”
徐正则扬起巴掌,但没等巴掌落下,徐蘅一头撞过来,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你们……好,好,女儿大了都向着妈。”徐正则看到安歌,“毛毛,你帮谁?”
安歌扶他站稳,“爸爸,家里人不分阵营,谁有道理听谁的。”
徐正则一把抽出手,只觉得心口痛得不行,没想到连小女儿都向着安景云。
“妈妈除了是妈妈,你的妻子,主妇之外,还是她自己。她想做的事情,我们没有权力管。”安歌目光清澄,“她已经牺牲很多,你不能要求她继续牺牲。”
安景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一把捂住鼻嘴,生怕哭出声音,起身拉开大门奔了出去。徐蓁和徐蘅吓了跳,连忙追下去。
冯超悄无声息站到徐正则和安歌之间,他怕徐正则对安歌动手,有意无意隔开父女俩。
徐正则气道,“上班请假干私活也对?”社会变了,一切在向钱看,他觉得心寒,“我累死累活,在家里连句话都不能说?”
安歌把徐正则扶到椅子上坐下,“爸爸,你累是你自己找的,我们没有要求你为家庭牺牲。”
一听这话,徐正则差点又蹦起来,“不是为了你们,我用得着下了班还去维修电器!买房子的钱大头是谁出的?!”
“这个确实要谢谢爸爸。可是爸爸,干吗不从厂里出来?”
徐正则梗着脖子,“没了单位,医药费谁管?”
除了每个月工资,单位意味着各种各样的福利,医药费、儿女的教育费、老人去世的慰问金、夏季劳保冬季劳保、高温费取暖费……甚至洗澡,都可以从单位领到票,免费洗澡。这种什么都有组织安排的安全感,连儿女将来的工作都能解决的便利,使这个年代的人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单位。
可是,安歌知道,父亲是累死在工作岗位上。
“爸爸,大姐和我能考上大学,不用担心我们的工作,二二能自己养活自己。你和妈妈想做什么就趁年轻赶紧去做,别耽搁了。”父母的青春大部分留在插队的土地上,仅余的也被孩子们绊住了,“爷爷也快退休了,我们对得起自己,不值得为闲言碎语浪费时间。”
“妈妈原先不喜欢我,直到那年电影院那件事她才改变,因为没了就真的没了。同样,如果你们身体不好,我们怎么办?”
“你是单位的元老,一砖一瓦建起来有你的血汗,爸爸你舍不得离开单位我们理解。可是时代不同了,与其在厂里被领导穿小鞋,干吗不出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帮人修电器,装修,你喜欢做的这些,也能挣到生活需要的钱。不想做,还有我呢,从小到大我除了学习最擅长的就是赚钱,不会让你们没有保障。”
徐正则默然听着她说,直到最后一句打断道,“你还是孩子,好好学习就行,不用操心别的。”
“好的,爸爸。”安歌软软应道,“现在你去跟妈妈道歉吧。”
徐正则不动。
明明已经后悔,还不肯道歉,真是……做人不要那么嘴硬,有点情商好吗,该低头时就低头。
安歌给冯超一个眼神,两人拉起徐正则,“走,一起去。”
有什么办法,当大人像小孩,小孩就只好赶紧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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