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不浮生

21.诱敌(下)

    
    此后的几日,许星程来戏班来得更勤,天婴也不再避而不见故作疏远,只是一直客气周到,并且绝不单独见面,并且也不避讳戏班置办嫁娶之物的景状,还每每在此时流露出一丝怅然。这样一来,许星程原本只是看上一个戏子,有几分见猎心喜的意思,现在也变成了少年人的一腔热血,恨不能为天婴鞍前马后。
    风言风语终于传进了九岁红的耳朵里,老人家趁着这几日高兴,精神头好了很多,能自己在院子里走动。趁着晌午太阳好,九岁红让徒弟把躺椅搬到大树底下,在树荫下晒点零星的太阳,泡好了茶就把徒弟们都遣走,独叫了天婴到跟前。
    天婴心里反反复复预演过多次这样的场景,要说什么,怎么说,都一一斟酌过,这时见了九岁红反倒不紧张,好似把什么都看明白了。
    “女儿啊,爹听了一些闲言碎语,你就要嫁给天赐了,女孩子家检点些。”九岁红一脸严肃,那张脸颊已经凹陷的脸看起来有些瘆人。
    天婴淡笑着蹲在九岁红身边,轻轻给他捶腿:“爹,女儿的性子你知道,就是死了也不能背什么坏名声,可那位许家少爷我们开罪不起,莫说我还没嫁人,就是嫁了,他要怎样我们又如何能躲得过去。”天婴微微低着头,最后抬起头来看着九岁红,满脸的认命和无奈。
    九岁红怀疑地看着天婴,确定从这张脸这双眼睛里看到的都是对命运的屈服,这才不甘不愿地叹了口气说:“女儿,不能够啊,你要是名声不好,可对不起天赐啊。”
    “爹……”天婴忍了又忍,叫一声之后声音都小了一半,“名声不好也横竖是我一个人的名声,可要是开罪了那位许少爷,那就不是名声,是这一大家子的命啊。女儿看到过,许少爷做了警察,很是厉害,还……还跟那些日本人有来往。”
    整个戏班都是从省城过来的,他们在省城饱受日本人的荼毒,那段心惊胆战的日子他们可谓闻之色变。九岁红确实变了脸色,好像一下子就颓败了许多,半天不说一句话。
    沉默了片刻,天婴不知道九岁红这时候在想什么,又担心刺激到九岁红让九岁红伤心。可她知道,只要自己不想嫁给段天赐,九岁红就一定会伤心,就一定会刺激到九岁红,什么法子都避不开这一节。
    接下来会怎么样,天婴已经无法预料,九岁红会不会就这么轻易就范,或者殊死一博?
    九岁红果然没有轻易就范,他的那混沌的双眼看着天婴,就像要看穿天婴的骨头:“你说,你是不是看上了那个许少爷,看不上你哥哥?”
    要不是此时此景异常紧张,天婴都要为“你哥哥”三个字笑出声来。
    “爹,我是那样的人吗?”天婴抬头看向九岁红,“虽说我确实对嫁给自己哥哥这件事难以消化,可到底是爹的意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啊。何况,我虽然只是个唱戏的,也知道做人要有骨头。那个许少爷,我高攀不起。”
    九岁红稍微满意了些,看着头顶的树荫和阳光说:“是啊,咱们是下九流的行当,想你那阿玉师姐,可不就是被个富家子骗了去,却惨遭□□,客死异乡。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怎么会真心对你?”
    这话显然是敲打,天婴听在耳中也属无不赞同,心知许星程可不就是这样吗?
    “好了,我累了,想歇歇,你也去忙你的。”九岁红最终没表态,天婴就有些慌了,可她不能再说什么了,她能想到的就是拿许星程来吓九岁红,让九岁红为了保住儿子放过她。可显然她心里那个胆小怕事的九岁红在生命的尽头似乎想把他隐藏了一世的勇敢都用出来。
    其实天婴没想错,九岁红心里确实也已经退缩了。可人有一种执念。他多年前就把天婴当儿媳妇在养,多年的心愿,又怎么能是这三言两语就断了的?
    “不如三天后尽早把婚事办了吧。”九岁红看着女儿的背影,无奈地说,“女儿,委屈你了。”
    天婴听着这句话,傻了,呆呆地站着无法动弹,眼泪忍了又忍没忍住,硬压着声音“哎”了一声匆匆跑走了。
    此事有变,并且朝着天婴预料的反方向变,天婴躲回自己屋里,慌得坐立不安,两手握在一处都直哆嗦。
    她一会儿想着索性就跟罗浮生服个软,让罗浮生出面把这事搅了,可她不愿意给罗浮生添麻烦,也不愿意让罗浮生面对兄弟难做。一会儿她又想着豁出去跑了吧,可这一跑怎么也得把九岁红气死。她左思右想觉得怎么做都不靠谱,最终仍旧想在许星程那里撺掇撺掇。
    她换了身淡黄绣花旗袍,好好拾掇了自己一番就去警察局找许星程。
    天婴不敢直说自己来找许探长,找了个借口说自己钱包丢了来报案。世道这么乱,警察局谁管这个啊,草草给她登了记就打发她走。她偷偷把警察局里都给瞧了一遍,没发现许星程,只好在警察局外面的角落里等。
    这一等就直等到下午四点多许星程才回来。
    天婴远远地看着许星程过来,就使劲揉了揉眼睛,弄出一副红了眼圈的样子,半低着头像是漫无目的一样走过去同许星程擦肩而过。
    许星程一下子就捕捉到天婴的身影,伸手就抓住她的手臂。
    天婴一声低呼,看清了是许星程,慌忙挣脱了退开,半转过头像是不敢让许星程看到她的脸:“许少爷,您好。”
    在许星程眼里天婴一直是楚楚可怜的样子,这时候见她更是心事重重,忍不住问:“天婴小姐,你怎么了?”
    天婴恍恍惚惚的样子,答非所问:“真……真是巧啊,原本心里苦闷出来散散心,没想到就遇到许少爷。”
    许星程看天婴明显有事,就问:“什么事让天婴小姐苦闷了?”
    天婴苦笑着,一副不小心说漏嘴的样子:“天婴再过三日嫁作了他人妇,恐怕再不能唱戏了。”
    许星程没想到是这么一件事,虽说那一晚他回家睡了一觉之后确实清醒了不少,没有了那股要为天婴冲锋陷阵的冲动。可这几日,天婴对他的态度,天婴的谨小慎微,让他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怜惜,这时候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就认定了天婴是不想嫁,认定了天婴心里那个人是他。少年时若不能为红颜冲冠一怒,那简直就是人生一大缺憾!
    许星程摸着腰里的配枪冷笑着说:“天婴小姐别难过,我许星程保你得偿所愿!”
    “啊!”天婴一声惊呼,与许星程对视,“许少爷要做什么?不对,天婴身份卑下,怎敢劳动许少爷?”
    这时许星程也不顾是在大街上,只觉得自己一腔豪情:“天婴,我若把你抢过来,你可就不是身份卑下了!”
    天婴眼珠子都要吓出来了。她只不过是希望许星程能不要脸一点,再去戏班旁敲侧击施压就行了,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有这么大魅力,让一个连手都没牵过的男人愿意为她冲冠一怒。
    这倒不是天婴有多大魅力,而是许星程作为男人的自我膨胀作祟,而且在许星程眼里就是认定了天婴要嫁的是罗浮生。
    “许……许少爷,这事可开不得玩笑。”天婴唯恐许星程真的上门去抢,试探着说。
    许星程这时候认定了天婴心里有他,以为天婴还在忐忑,要他一个承诺,立时保证说:“不开玩笑,我许星程对你的心天地可鉴!”
    天婴看许星程激动的那副样子,心里狠狠骂自己活该,谁知道这个许少爷是个疯癫的,要捅了马蜂窝!
    其实这事是天婴觉得严重,许星程眼里根本不是事。俩人根本不是一个层次,许二少爷是什么身份,高高在上,看上一个戏子罢了,一句话的事。可天婴眼里,那是她的家人,是在这个时代可以掌控她命运的两个男人。
    可天婴转念一想,许星程要是真去抢了她,那不就是跟罗浮生对上了吗?这可是好事,这样一个人现在不正面对上,难道等着以后被他捅刀子?
    想到这里,天婴故作为难的样子,深深地看了许星程一眼,那眼神里满怀期待,又满是不安,各种情绪交杂,看得许星程一阵心疼,正要安抚几句,天婴却捂着脸迈着坚定的脚步跑了。
    就为着天婴最后这一眼,许星程更加自信更加坚定。
    天婴知道自己低估了许星程的骄傲自大,也低估了这些上流社会对低等人物的拿捏程度。要是许星程上门抢人,满大街必定会流言纷飞。凭着许家的地位,这件事对许星程来说不过是一桩风流美谈,可她段天婴此后若没有窝在许星程的后院里安心当个玩物,那走到哪儿都会被人指点。
    天婴咬咬牙,越来越不敢找罗浮生,回家换了粗布衣服,等到夜黑悄悄去了红豆巷的一家门前。
    门里听到敲门声,一个沙哑的女人声音传出来:“哪个哦?”听口音是个四川人。
    天婴回了一句:“莫大姐在呐,我来串串门。”
    门里那个莫大姐高高兴兴来开了门,嘴里念叨着:“你咋个这么久都不来,我上回给裁缝铺老板的花样卖得好,老板还找我要新的。”
    天婴笑了笑,跟着莫大姐进去。莫大姐随手关了门,穿过一个小过廊,进到堂屋,黄兴晗居然在里面。
    黄兴晗见天婴这个时候来,以为有什么紧急情况:“天婴你怎么来了?”
    天婴有一种终于找到组织的感觉,委屈巴巴地跟黄兴晗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黄兴晗和一旁的莫大姐听着,时不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一个小女娃娃还精得很,你也不怕你老汉儿遭不住吓。”莫大姐拍拍天婴的头说,“还有那个罗先生,万一他怪你搞这些鬼名堂我看你咋个办。”
    天婴眉毛都皱作了一团说:“我都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我爹和我哥多胆小啊,我以为许星程出来吓一吓我爹就不敢让我嫁给我哥了,谁知道他还把婚事提前了。”
    黄兴晗也是指着天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指了半天说了句:“你呀,你这是与虎谋皮!”
    天婴都快哭了:“黄先生,莫大姐,我知道错了,可这事怎么办啊。”
    “咋个办哦?你听我的。”莫大姐神秘一笑凑到天婴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天婴半信半疑地说:“莫大姐,您这招实在是高明,可是,可是能行吗?万一给我爹气出个好歹咋办?”
    莫大姐也是个老江湖,对后续的安排信心十足:“你放心,大姐亲自给你扎起害怕啥子,后头听我安排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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