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旭元年的除夕之夜,天降暴雪,缤纷坠落的洁白雪花覆盖住了整个大燕都城。
凌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卷起皇城西北方向,神威大将军陆如卿府邸中熊熊燃烧的烈火,金色的火球被寒风裹挟至空中,继而哄然湮灭,如同花灯节时燃放的烟火。
颜若栩浑身颤抖,只穿着贴身衣物,在滴水成冰的寒夜中,扑倒在冰凉的雪地上。
一只羽尾铁箭深深扎入她肩膀的血肉中,殷红的鲜血汩汩而出,将身下一片白雪染红。
“你想不到还有今日吧?这样仰望于人的滋味,可还好受?”
面前持剑而立的女子笑脸嫣然,似乎格外得意,竟没有半分从前小心慎微的样子。
颜若栩怒视着她,话到嘴边,却又深深咽下。
此刻她已经不是那个尊贵无比的嫡长公主了,神威大将军陆如卿在周台起兵谋反,已被容亲王领兵歼灭,陆氏一家老小,全都畏罪自戕,而她,当今皇帝的亲妹妹,先帝最为宠爱的嫡长公主,也因与陆氏逆贼合谋起势,要被诛杀在此。
颜若栩知道,此刻她越显得慌张,眼前的颜语?l就会越得意,从前她在跟前伏小做低,为的不正是今日扬眉吐气?
休想!
只可惜她那双从前执剑之手,再没有气力挥剑斩杀了眼前的卑鄙小人。
“你知道吗?陆家嫡子陆垣韩,哦,也就是你的夫君,死的多么凄凉,万箭穿心而过,兵卒从尸山骨海中将他的尸骸找出来时,啧啧,那双眼睛都还闭不上呢,要不是娶了你,他怎么会落得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颜语?l最看不得颜若栩端正持重的模样,这似乎总在提醒着她,颜若栩是陛下嫡出,无上尊贵,连形容举止都比她这庶出的女儿端庄,怎叫她不恨。
既然她死到临头还要端着架子,不如再给她加把火,看你能忍到几时。
闻言,颜若栩的瞳孔骤然放大,陆垣韩!他那么骄傲俊雅的人,竟然这般惨烈的死去了么。
她的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深陷在肉中,一口贝齿恨不得咬碎了。
“阿?l,你说这些做甚。”
有人出言劝阻,他穿着一身的银甲,用水蓝色的发带束起黑发,眉眼匀称,弯下腰向颜若栩伸手。
“陛下吩咐,长公主走也,走也要走的体面。”
按照血缘,颜若栩该唤眼前人一声堂兄,他是端亲王的遗腹子,又是庶出,从前并不曾多见,正是如此,看向他陌生的面庞时,颜若栩有了片刻失神。
多年之前,她父皇母后俱在世,皇兄还是太子,在一个秋日的午后,也有过这样一人,向她伸手而来。
遥远的回忆,便这样纷踏涌入脑中。
颂元十七年,秋分,在大燕都城以西的皇家猎场之内,正在举行一场热闹非凡的野猎。
颜若栩身着骑装,胯.下一匹纯白骏马,挽着一张长弓,正在追逐着一只受伤奔逃的野鹿。
颜氏一族尚武,和中原地区的风俗不同,族中无论男女,皆要学会骑马射箭,虽然入主中原百年,但还是按照祖先惯例教育子弟。
秋风萧瑟,遍地金黄,少女一骑当先,竟然无比的英姿飒爽。
脊背受了一箭的野鹿在齐膝的草丛中惊慌奔跑着,颜若栩驭马跟随,风吹起她柔顺的发丝,也吹得她衣袂飘然。
就在她坐于马上,准备弯弓再补一箭之时,受伤的野鹿忽然调转方向,竟是冲着颜若栩直奔而来。
白马受惊失蹄,长鸣一声,将毫无准备的颜若栩摔在身下,好在草地松软,她不过崴了脚,但那只野鹿却又掉头,用头上的犄角向她抵来。
它犄角尖长,更锋利坚硬无比,要是戳中颜若栩的身体,她定非死即伤。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铁箭划破长空,仿佛带了千斤之力,将那头发狂的麋鹿射倒,解了眼下的危情。
颜若栩揉着受伤的脚腕惊魂未定,脸色煞白,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萦绕在心间。
她尝试着想从地上爬起,刚一用力,脚腕处就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就在此刻,一只骨节分明,五指修长的手掌忽而出现在眼帘,它的主人正是方才射箭救下颜若栩的人。
他向颜若栩伸出手,音色低沉的说:“公主可受了伤?方才救驾来迟,还望恕罪。”
那时颜若栩并不认得,眼前这个长她几岁的年轻男子就是当朝神威大将军的嫡子,未及成人便随父上阵,如今也立下赫赫战功的军中少将,皇家禁卫的右统领。他看起来没有一丁点出入沙场之人的戾气,眉目舒展,眼眸清澈,甚至微带一丝温润儒雅之气。
颜若栩只当他是族中某位不多见的子弟,微微一笑,攀上那只温热的大手,借力从地上爬起,“不碍事的。”她轻声说道。
直至第二日乾景帝,也就是颜若栩的父皇要论功行赏,她才头一次知道他的身份。
陆垣韩?他就是那个屡立战功,令叛军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吗?
从前并不关注的少年人,慢慢占据了颜若栩的视野。他与军中那些髯须大汉实在过于不同,剑眉英目,薄唇清靥,面含微笑时如沐春风,敛目冷凝之时又平添一股清雅,这样的谦谦君子,倒是与族中那些整日喊打喊杀的堂兄弟截然相反。
也不知从哪一日,猎场内那匆匆一逢的男子,便在颜若栩心中生根发芽。
雪落得更加密集,渐渐将颜若栩的黑发染做银白,她怔怔望着眼前的手,悲哀想到,如今已经物是人非,从前朝气蓬勃的二人已经阴阳两隔,他的抱负与志向都将湮灭,满身的本事也再无处施展,待会去了地下相见,他,会不会?恨她入骨。
是的,陆垣韩恨她入骨,颜若栩自始至终清楚无比。
“颜理,你何必拦住不许我说。”颜语?l冷笑一声,对匍匐在地的颜若栩弯下腰,一字字讲道:“若不是你执意要陛下赐婚,使得本就权倾朝野的陆家更壮大,以致朝中人人忌惮,君臣失和,何来今日周台之乱?陆将军也是被逼上梁山,一家老小惨烈而死更是拜你所赐,我看你有什么颜面去见他们!”
一字一句如同利刃,落在颜若栩的耳中,她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不是,不是的。”她的神智已经彻底被击溃,徒劳地呢喃着。
当年那一纸赐婚,人人都道是她这位长公主任性妄为,去新帝颜黎的寝殿内苦苦哀求,才求得赐婚,却不知道其中的因果。
那一年西北胡族铁蹄南下,陆氏儿男领军北上,和胡族在洮阳大战。
而在千里之外的大燕皇都,病入膏肓的乾景帝病情恶化,开战月余之后便薨逝,紧接着,先帝丧事未毕,太后徐氏因为过于哀痛,竟然也随了先帝而去。
太子颜黎在仓促之中登基,连下几道圣旨下令神威大将军陆如卿回朝,他要与胡人休战议和。
陆如卿素来主战,直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预备抗旨不尊,坚持抗击胡人,竟然直接驳了新帝的颜面。
夜深的宫内密室中,新帝颜黎与谏臣密谋,要连夜逮捕留在皇都内的陆氏族人,并派遣一支军队去祥装支援前线,实则押解陆将军回朝,他急需处置了陆氏,杀鸡儆猴,方能维护帝王尊严。
颜若栩从皇嫂那里得了这个消息,连夜闯入皇宫内室,长跪不起,更以自刎要挟,求皇兄赐婚她与陆垣韩。
跳动的烛光之下,新帝年轻的面孔被镀上了一层昏黄。
他立在西窗之下,抬头仰望着明月,身后倔强的少女唇抿做了一条细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盯着他的背影,不断簌簌滚落着泪珠。
“皇兄,求求你,陆少将和我已经情定三生,我是非嫁他不可,你若不许,我就死在今夜,去见父皇与母后,就算到了地下,我也会等着他。”
颜若栩虽将心意许给了陆垣韩,可惜他不爱与皇家子弟交往,每每举行游乐宴席,他也是一概不去的,颜若栩与他其实并不相熟,只因为事情过于急切,她才撒谎说和陆垣韩私定终身。
颜黎闭目,良久才睁眼转身,看着哭泣的颜若栩,缓缓说道:“若栩,你可知陆氏一家是什么人?陆如卿文官出身,原本不过是许县的小小县令,却依靠着军功一路扶摇直上。他的城府之深,心思之缜密,怎不令人胆寒。陆垣韩是他的嫡子,从小耳濡目染,能是什么良善之辈?他若真心待你,又怎么会对你如此莽撞。”
“不。”颜若栩摇头,手握一柄银剑抵住自己细白的脖颈,眼眸中微光闪烁,“我们两心相悦有何不妥!”
面对素来疼爱的妹妹,颜黎似乎又回想起了年少的时光,幼时一起言笑晏晏的日子历历在目,令人无比留恋。
“若栩,朕听闻陆垣韩幼时就与他母亲家的族妹定下了婚约,即便赐婚你们,实在不妥啊。”
新帝带着疲惫与无奈地叹息道。
一听这话,颜若栩立刻知道皇兄的心意已经被劝动,握剑的手一用力,锐利的刀锋立刻在白皙的皮肤上划出一条血痕,一线嫣红的血迹蜿蜒在娇嫩的肌肤上。
“皇兄,成全我们吧,父皇母后都不在了,若栩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皇兄你了。”
颜若栩说完,哀声痛哭起来,一双美目哭得红肿,愈加显得哀婉动人。
刚成为帝王的颜黎踌躇了许久,广袖之下的手攥成拳,静默片刻才说道:“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明日朕下旨赐婚,他们也要尽早回朝,否则,朕也身不由己。”
三月之后,神威大将军陆如卿终于领兵而归,并取得了洮阳大捷,赫赫军功终于堵住了悠悠之口,新帝也未有为难。
而颜若栩也凤冠霞帔,一身荣华的嫁入了将军府。
成婚当夜,和陆垣韩曾有婚约的女子宋乔儿,在一片喜乐声中饮下毒酒,死在府邸的偏院之中。
那时候婚房内烛影摇红,映衬着红帐锦幔暖意袭人。
颜若栩盛装红披,端坐在婚榻一侧,低眉垂目,娇美如花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带着几分娇怯和忐忑,等着眼前人掀开红披。
忽然门外脚步纷乱,人声嘈杂,有人大喊道:“公子,宋姑娘自杀了!”
一身喜服,高冠束发的男子,立刻转身飞奔而去。
他在空气里带起一阵疾风,吹开了眼前红披的一角,在满目的红烛灯火之间,颜若栩只看见一抹决然的背影,抬腿迈出喜房,倏然不见。
这就是陆垣韩恨她的伊始。
他与宋乔儿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他们才是真的两心相悦,颜若栩是那个横刀夺爱的人。陆垣韩恨她以皇家长公主的身份,逼迫他们分开,更致使宋乔儿饮下毒酒身亡。
成婚之后,陆垣韩宁肯夜宿军营,也不肯回房睡,他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虽然是军中少有的悍将,却也喜欢诗画琴棋,闲暇时练习书法,写得一手飘逸洒脱的好字。
颜若栩这种风风火火的女子,根本不是他所爱。
加之后来的一些政事琐事,二人之间的隔阂愈加之深。颜若栩不是没有解释过那晚的情形,却又没有真凭实据,听起来更像是无力的诡辩。
成婚半年后,陆垣韩纳了一房妾,只因为她眉眼有几分像宋乔儿,就宠爱无比,竟然比她这正妻还要风光。
原先只是关系紧张的二人,因为这房妾室变得更为水火不容。
颜若栩所求,从来只是夫君的一丝真情,当这位烟花歌舫出生的女子轻易获得她此生所求,她出离愤怒。陆垣韩他宁愿要一个替身,也不愿许她一丝温情。
她是不是过于天真了?那些她的奋不顾身在陆垣韩的绝情面前,岂不可笑?
冷风吹僵了颜若栩的脸颊,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淌出斑斑鲜血。
射入体内的铁箭淬了剧毒,现下已经有毒发的征兆,浑身肌体剧烈疼痛,令她的额角淌下细汗。
端亲王庶子颜理看在眼里,不免对这昔日尊贵的族妹起了些同情心。
“长公主你真是错了,大将军要谋反这样的大事,怎么能知情不报?你是陆家长媳,更是黎氏族人。”
“你藏着瞒着便罢,又何以糊涂到暗中支援呢?若不如此,陛下又怎么,怎么会这样做。”
颜若栩听了颜理的话,眸色一沉,她何只是错了,简直是大错特错。
或许从那年春日的野猎开始,她便错了。
没有那日的惊鸿一面,就没有日后不顾一切哀求皇兄,她不嫁入将军府,陆垣韩也可与他的挚爱成婚,说不定也就不会有今日周台之祸。
他们二人大可从不相识,各自安稳一生。
而她,也断不会为一人倾心,付出一切代价,倾其所有,最后众叛亲离,惨死在此。
若有来世,陆垣韩,我定不会靠近你一分,我放开你的手,祝你此生安乐。也希望你,不要折磨我,放我安好。
颜若栩呕出一口污血,捂着胸口痛苦地蜷缩起来。
她看着满天的鹅毛大雪,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她缓缓说道,“周台之事,并不是这么简单。陆家不是谋反,我也不是暗中支援,陛下,也不是那个陛下了。”
话音未落,颜语?l两道凌厉的目光便射过来,“你什么意思?”
颜若栩苦笑一下,不再言语,用尽全身仅剩下的力气,向颜理手中银剑扑去。
利刃穿胸而过,喷溅的鲜血带走了身体最后的活力。
随着颜理仓惶退后一步,刀身抽出,更加大量的血液从颜若栩心口涌出,腥热的血,冰凉的大地,金黄的烈火,成了颜若栩眼中最后一副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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