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众人是不是对南门雪的话仍心存疑虑,小心一点更好。
入夜后他们还是回到了海底,原本热闹了半天的浣雪坡又只剩南门和霜刃。
霜刃已经习惯了,就坐在雪里,靠在亭前听琴。
“先生,你不觉得失落吗?”
等了这么久的故人之子终于来了,但也走了。
“当然不,”南门微笑着说,“他会对我有所戒备,说明他长大了,以后在外闯荡,也能安全一些,我很开心。”
换雪坡岛下的水也是冰凉彻骨的。
连吞化作龙形,圈着无名,安静地浮在水中,睡着了。
重圆游到无名身边,问她:“你为什么对龙这么好?”
无名顺着龙鳞问:“你怎么看出来的?我对谁都是一样啊?”
重圆坐到连吞背上,甩着尾巴说:“不,你不会摸我的鱼尾。”
无名尴尬道:“这应该不一样吧。”
寸心和溪北在一边说悄悄话,偶尔看着他们笑。
重圆:“一样的,而且你还让他看你的脸。”
无名又把蒙面巾解下来:“我只是带习惯了,连大夫是对我有大恩的,他只是喜欢在嘴上占小便宜,爱开开玩笑,不要计较。”
重圆:“你付出总归是比他要多的,他给你自由只是为了让你保护他,你帮了他这么多,又为了他化神,而我呢?”
重圆有些难过,他刚刚在玩雪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只是注意到无名去陪着连吞之后,就开始闹小脾气。
“你想过要还我的眼泪吗?”
他刚说完气话,立刻用双手捂住嘴巴。
“不要!还的话,我也不会要的……我不是挟恩图报,我是有感情的……”
无名摸了摸他飘散在水中的长发:“不会的,我们体修也不会轻易流泪,泪水早就在煅体时留干了,你看,我也是不会流泪的无情人,不要在意这些没有什么依据的说法。”
重圆有一瞬的迷茫:“为什么,很疼吗?”
无名点头:“很疼,是生不如死的剧痛。”
重圆不再吃醋了,又满眼担心地问:“为什么之前没有说过这个?以后还会痛吗?已经化神了,不会再痛了吧?”
无名安慰他道:“不会了,体修只有在筑基时会痛,所以多半是被人逼迫练体的,但是只要熬过筑基,就不需要再煅体,以后也会很结实,不怕疼了。”
重圆想起来了:“你是被逼迫的?你从来没跟我讲过生死门的事。”
无名:“因为不是什么有意思的经历,你真的想听吗?”
重圆点头。
无名第一次进生死门时,只是个十一二岁的普通孩子。
她灰头土脸,衣服上仿佛打了一千个补丁,散发着垃圾堆般的恶臭。
因为她刚刚就躲在垃圾堆里。
有一个黑衣的镖师找到她附近,随便揪了个跑得慢的人问:“这里刚才谁打过架?”
小乞丐指着垃圾堆,无名便被拎了出来。
她以为她要被魏家清理了——广厦每个月都会清理一层——穿着整齐黑衣的人到处巡逻,把像她这样浪费地盘的人扔进沙洲。
被她打过的乞丐们都幸灾乐祸地冲她做鬼脸。
但是她却被带去了二层,在生死门黄字级的大厅里。
周围全是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多半也是孤儿,都嫌弃她身上的味道,站得离她远远的。
尤其是她旁边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孩。
双胞胎才八九岁大,穿着华丽的裙子,和其他人显得格格不入。
只是她们都双目无神,衣衫不整。
两人脸上、衣摆、和整个下半身的裙子上全都溅着血,手上也是。
一个背上背着圆盘的驼背男人路过,多看了几眼双胞胎。
“打盆水来,”他对下人说,“把他们洗干净,万一公子来视察,不要扰了公子的眼。”
“是。”
下人接来几盆冰凉的水,水也是恶臭的,但看起来还算干净,让他们排队洗脸。
无名是很有眼力的,她知道这里站着的人都与自己一样有特殊之处,打不过,自觉排在队伍最后面。
等轮到她时,那水也脏了。
她胡乱抹了几下脸,就被下人催着往里面的一间屋子走去。
“下一个。”
里面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说。
一个接一个的孩子从他身前走过,服下一丸丹药,然后走到一个司南前面。
这司南上摞着摆了四把铁勺子,与无名之前在卖菜的掌柜家偷看到的不同,盘子一共有五个方向,上面的图案很华丽,字也不认识。
无名前面的男孩站在司南前,四把勺柄像花一般分开,指向四个方向。
“黄字级,煅体,下一个。”
那男人说着,把四把勺子又复位,勺柄都挪到一个方向。
无名服下药,觉得药里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到了嗓子,下意识想吐,但忍住了,除此外没有任何别的感觉。
她走到司南前,勺子没有动。
男人捏着她的下巴把她拎得双脚离地,朝她的肚子狠狠给了她一拳!
无名原本就跑得有些反胃,被揍过后直接呕吐起来。
那男人厌恶地补了两脚,看她抱着肚子在地上翻滚。
“吐出来的,都吃进去。”他说。
重圆听到这里,捂住嘴巴:“为什么……?”
无名:“他以为我浪费了丹药,没有咽进去。”
无名吃得少,吐的也不多,从那堆污秽物里翻出了还没消化的丹药,忍住呕吐感重新吞了进去,顶着那张脏兮兮的脸,又站在了司南前,勺子还是没动。
那男人又取出一枚丹药,捏着她的下巴给她硬塞进去,确认她吞下了,也被她嘴里的刚刚呕吐过的臭味熏得微微皱眉。
司南就像坏了一样,一直不动。
“下一个。”
那男人把她拽到一边,后面走来那对双胞胎。
她们服过药后,依次来到司南前。
双胞胎还嫌臭,捂住了鼻子。
不过勺子动了,分向两个方向,男人完全没有因为她们遮挡嘴部的动作为难她们,说过“玄字级”后,就有人恭敬地把她们带走了。
她们回头看了一眼无名,仍然是面无表情的,但眼神里透着一丝悲伤和怜悯,仿佛在看另外一个自己。
男人把四个勺柄都归向另一个方向,让无名又站回来。
四把勺柄一起动了,直直地转回了刚才不动的位置,就像被什么磁铁吸引着一样。
无名不知道,这就是只有一个灵根的意思。
“地字号,”男人指着那个驼背的让他过来,“你来看一下人,我先去见一下公子。”
他一指无名,道:“你跟着。”
无名跟着他又上了两层楼梯,开到总门的大门前,那男人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住了脚步。
他从袖中摸出一块黑色的布,递给无名:“你用这个把嘴捂住,不许再吐,不要扰了公子心情。”
无名接过来,用布蒙住了下半张脸。
后来一直到十几年后,再出这扇门时,她也没有把面上的蒙面巾解下来过。
段殊见过她后,大喜过望,滔滔不绝说了一堆她听不懂的话,绕着地火炉走了好几圈,猛拍她的肩膀,然后她就被和其他人隔离开了。
有了自己房间,每日有饭有菜,肉能管饱,第一顿她差点吃到吐,最后还是忍住了。
还能把自己梳洗得干干净净。
只是寅时出门时是干净的,子时回来后就满身是掺着血的汗水,凝固在衣服上。
普通的体修筑基煅体,无非是滚水灌身、天雷灌顶,为造一个金刚不坏的体魄,但无名的煅法与旁人不同。
她炼的是上刀山下火海,以一己之力挡千军万马的自杀式武功。
段殊似乎没打算让她发挥金属性灵根的坚固特性,而是着重培养她的破坏力。
“所以你能刺穿霞帔?”
寸心不知何时也游了过来,听无名讲煅体的事。
“对,”无名左手成掌,右手指尖握在一起,抵着左手手心,“盾有盾的强法,矛有矛的强法,我就是那把矛,段遗星要我能为他刺穿所有的盾。”
溪北:“他觉得那面盾是魏影从?”
无名:“不知道,但是南海珠的皮肤就很难刺破,你这次回边家,要问问边淮,魏影从的暗属性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们也有个准备。”
寸心:“你这个能力也非常适合抢东西,说不定段遗星就是想要你为他出去抢密匙。”
无名:“也有可能。”
溪北:“我拿完丹药就回来,我们再一起商议后续要怎么做。”
熟睡的苍龙翻了个身,巨大的海浪将周围的人都掀翻。
只有无名还被他卷在中间。
寸心游走了,还小声说:“小气鬼。”
无名一边思考着什么,一边顺着龙腹柔软的鳞片。
溪北在岛上等了寒魄两天,一开始寸心还小心地躲在海里,后来就忍不住了,一直粘在他身边。
重圆不解地问:“他一来一回,炼成丹药,不过是十几天的功夫,你至于这样吗?”
寸心:“我们本来在一起的时间就很短,我问你,如果让无名跟他一起去边家,剩你在这里,你舍得吗?”
重圆飞快摇头跑了,去亭子边找无名。
溪北耳尖红红的。
寸心:“你舍得吗?”
溪北摇头,不去看她。
寸心不太满意,但是知道他脸皮薄,也不逼迫他说,两人无声地坐在雪中看海。
经常一看就是一整天。
但这次没过多久,重圆又跑回来,边跑边大喊:“寸心快跑!”
寸心一个愣神的功夫,就被凭空抓了一把似的,直冲雪榭飞去。
溪北追过去,发现雪榭里多了两个人。
一个与霜刃做相同打扮的男子,表情尴尬地冲他鞠了一躬:“在下寒魄。”
另一个男子背对着他,白衣外罩青色鲛绡,背上背着一把长弓和箭筒,弓上缠着层层叠叠的青色布条,腰间也挂着长皮鞭和一柄长剑,右手边悬空挂着一个不响的铃铛。
他像拎猫一样正拎着寸心。
南门雪主动介绍道:“溪北,这位是方大公子,姓方名漱,你可以叫他……”
南门求救般回头望向连吞和无名。
连吞扭头看雪,无名欲语还休。
方漱对南门道:“打扰了,欠你一个人情。”
南门雪:“……别这么说,我也没想到你会在这找到她,我是真的不知情……”
方漱转身,露出一张和寸心有□□分相似的英俊容颜,只是沉着脸,看都没看溪北,向空中迈去,一步登天!
寸心在他手里挣扎不已,但就是挣不脱,只好冲溪北大喊:“我等你来找我!”
溪北望着她与方漱,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寸心见他没有回答,心里一凉。
方漱厉声训斥道:“还看什么!跟个炉鼎私奔,你还嫌不够丢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寸心这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还君明珠双泪垂。
寸心想起无名昨夜曾说:“体修不流眼泪,我们的泪早在前几次煅体时就流干了。”
如今她回头看去,溪北果真没有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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